【未名(1)】东湖像面镜子,珞伽山间的武汉大学校舍倒映在其
2024-06-18
最新修改时间:2024-06-18 10:16:17
【未名(1)】东湖像面镜子,珞伽山间的武汉大学校舍倒映在其中,犹如仙境中的水榭楼阁一般。一叶小蓬船游荡在湖上,船尾摇船的老妈妈对抱着个照相机坐在船头上的学生说:“小伢,你看那边不是有船过来了!”
湖北的称呼“小伢”对那从北京来的学生很合适。他十七,正在少年尾青年头。他有了成人般发达的筋骨肌肉,唇上的茸毛却仍像嫩草般柔软。两年半前,作为对考上第一志愿高中的奖励,妈妈出路费给他到这里旅行,他曾花五毛钱坐这只小蓬船在东湖上荡漾过。那时是夏季,老妈妈正在沿湖各大学卖金灿灿、香喷喷的八方瓜,摇船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大姐姐,她们还请他吃了顿用小炭炉烧出来的武昌鱼。
他记住了东湖美,武昌鱼美。上高中后,听到一首歌中唱“摇船的姑娘你真美”,他才回忆起那用裹着黑裤管的一条腿盘着浆、以套在白布短褂里的腰身晃来晃去地摇船的大姐姐真是美。这两年里,他攒下零花钱在旧货店买了台照相机,练起了摄影。他给自己的摄影作品都起了名字,还早构思了一幅《摇船姑娘》。这次乘寒假去广东旅行,他又来到东湖,好完成那幅作品。他找到了老妈妈的小蓬船,却不见了摇船的大姐姐,原来她出嫁到岸上去了。噢,姑娘大了会出嫁,他没想到,他挺遗憾。老妈妈说我女出嫁是喜事,你个小伢遗憾幺事唦?东湖上摇船的姑娘伢多的很,你想照相等我帮你找一个,说着就给他指出了一条船。
学生掉头看到了从远处往这边摇过来的船,也隐约辨出那船尾摇船的是个姑娘,便张开照相机镜头准备捕捉构思已久的画面。两只小蓬船越来越相近,该是按动快门时候了,学生还没找到他记忆中的摇船姑娘的美姿丰韵,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姑娘别别扭扭的动作和嘻嘻哈哈的失态。这时老妈妈也用手拍着脑门子责备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她将脑门子上的手移到嘴前朝那边船喊:“熊老四,你家姑娘伢哪里去了?”
就在那时,学生从取景器中看到那边摇船的姑娘突然从脖子下面抓起架照相机把他们这只小蓬船摄了进去。
两只小蓬船帮贴帮了,叫熊老四的人告诉老妈妈说来了个女学生伢要坐他的船逛东湖,还想替她女单腿摇船,他女乘机上岸打酱油去了。他还笑女学生伢问他摇着船能去琴台不?
学生一听就知道那女学生不是武汉人。他隔船告诉她:“我去过琴台,在大耳朵湖边上。大耳朵湖跟东湖不连着的,隔着长江在汉阳那边。从武大出去是武珞路,直通大桥,下桥就是琴台路,可以坐公共汽车去。”
老妈妈和熊老四都笑起来。老妈妈说:“你真是个小伢,怎么管月湖叫大耳朵湖?”
“月湖象月亮也象耳朵,它比东湖小的多,比真耳朵可大多啦。古时候俞伯牙知音钟子期死了,他在那里弹完‘高山流水’就把琴给摔碎了,留下个‘伯牙摔琴谢知音’的佳话。其实钟子期的耳朵没死,张得大大地听着哪。”
熊老四强忍住笑道:“没听说过有这种说法的,既然你知道的清楚,就带她去玩一玩吧。”
学生和女学生认识了。他们互相报出姓名:陆海,梁燕。原来梁燕也来自北京,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在去琴台的公共汽车中,他们谈起了旅行和摄影,原来他们爱好相同。他对她讲起了《摇船姑娘》的构思。她说他那种深沉的追求是很艺术性的,但她问他有没有想到还有瞬间的灵感?比如她是在手忙脚乱中发现他们的船的,突然觉得有趣,就抢拍下来。她问他,我虽不是真正的摇船姑娘,但你没拍下我摇船的滑稽相吗?也应该是很艺术的呀。他承认她抢镜头时也按动了自己相机的快门。她说那太好了,等冲洗出来大家交换一下吧。
待从琴台出来,他们已经成了知音。他旅行的终点是从化,她的终点是台山,于是俩人结伴乘火车去广州。 他们签的是对号入座的票,选的是靠窗对面坐,那很适合一边浏览车窗外的红土地绿丘陵一边聊天。
“你知道台山吗?”
“我们学校是全国青少年排球赛冠军,台山队是亚军,他们棒得很,我很佩服。”
“那你抽两天时间跟我去看看吧。我妈妈肯定喜欢你,台山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儿少得很。”
“你刚才不是说你妈妈在北京吗?”
“我有两个妈妈呢!”梁燕自豪地说。
“巧了!我也有两个妈妈。”陆海脱口而出,不过随之不好意思了。
梁燕微笑道:“你脸红什么?我说给你听听:我是台山人,台山美,但人多地少,早年的男人多到海外谋生。我爸爸上面的四个哥哥都去了美国,他是小儿子,我爷爷从小给他包办了个媳妇叫他们陪奶奶。爸爸中学毕业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革命,他的身份有时是小学教员,有时是商人,奔走在两广两湖。解放前夕在四川大学活动时叫国民党逮捕了,后来死在中美合作所。那期间他和我同是搞地下工作的妈妈自由结了婚,生下了我。他那包办的媳妇始终没改嫁,她继承了我家的祖屋,还从我妈妈手中分担了对我尽一份母亲的责任,我是由她抱大的,解放后才被亲生妈妈接到北京。所以我有两个妈妈。你呢?”
陆海很感动她的直爽,但仍不好意思讲自己家事。梁燕鼓励他也讲讲,伸出手指和他“拉勾上吊”地保证绝不会笑话他,才听到了陆海的家事:
“我是秦皇岛人。爸爸像我这么大时就开始在老家做生意,后来在北京和台湾之间做樟脑生意。最后去台湾那次,国民党军队也撤了去,他在那边有了发展,却回不来了。我爸爸是同时有的两个妻子的,她们是亲姐妹,好的谁也离不开谁,我爸爸娶姐姐时妹妹哭着喊着跟着嫁了过去。姐姐有了孩子,妹妹没有。爸爸最后那次去台湾是带着姐姐去的,妹妹和孩子留在了北京。那孩子是我,那姐姐是我亲生妈妈,妹妹既是我阿姨也是我妈妈。”
假如将故事的开头推到四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时,陆海决不敢对梁燕讲那番话。即使是当时,他讲得也很腼腆,因为那年已是阶级斗争风声起,他怕提他两个妈妈必然要提爸爸。他虽腼腆,还是真率地讲了。因为他确信他们刚刚建立的友谊和听到她有四位伯父身在美国,也因为梁燕和他手拉手地“拉勾上吊”了。
“呃--,我觉得我有俩妈就挺离奇的,你的俩妈像天方夜谭!”梁燕没有对陆海爸爸在台湾之事介意:“那是旧社会才会有的事,但你这妈妈没再结婚?新社会自由了。”
“没有。街道上从五六年就以新婚姻法规定,说实行一夫一妻制,要她解除和我爸爸的婚姻。她说当年在报纸上发结婚启事的是她姐和我爸爸两个人,她跟我爸爸就没有像如今这样的结婚证书,现在早已分开,也没必要办离婚手续,我妈妈说她那是冲破了旧社会新社会两个封建呢,因为她和我妈妈一样地爱我爸爸。还有她说她要再结婚谁来爱我?”
“哈哈哈……看来她真爱你,我妈妈我妈妈,要不是前面有交代,都分不清你说的是哪个妈妈啦。太有意思了,有两个妈妈好。”
那是大饥馑时期的最后一个春节前,列车从武昌出发就坐满了往粮油来源稍好的广州去的旅客,车到长沙后更是超员到连打站票都难下脚的地步,又为了给一列军车让路,在一个叫坪石的车站停了很长时间。 在那段停车的时间里,陆海和梁燕与车窗外一位无所事事的站台女服务员闲聊了半天。话到后半截,女服务员对他俩的性格做了个判断:“你姐姐开朗活泼,你弟弟内向幽默。”
他们问女服务员怎么看得出他们是姐弟俩?女服务员说他俩面孔长得像,都是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番,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他们又问女服务员为什么把他们说成姐弟俩而不说是兄妹俩?她说:“你姐姐辫子长,刘海烫了卷,是大人。你弟弟嘴唇上还没胡子呢,是孩子。”
陆海和梁燕望着女服务员绝对自信的面孔,没好意思否定她的判断,承认了是姐弟俩。待列车终于启动后,俩人都捂上肚子失声笑起来。他们想起走了一路还真没提到过年龄,确认了一下,他十七,她十八。梁燕说就算女服务员猜对了,算姐弟吧,可我的头发没烫过,是自来卷。俩人又捂上了肚子。
广州车站广场。潮流般的的旅客中很显眼的是一条条身着西装革履呢礼帽却用竹扁担挑着皮箱柳条箱的人排成的长龙。陆海猜想那是来自香港和海外的同胞,不由得哼起一首《南洋之夜》的歌。梁燕说他们都是赶回来过旧历年的,那些箱子中定有挑到她家乡台山去的。
他们去了黄花岗瞻仰七十二烈士陵园,去南方大厦听广东音乐,去西濠看外国电影《法吉玛》,在中山纪念堂看北京来的话剧《文成公主》……
羊城的花市。金橘、水仙、吊钟、粉桃、红梅、黄菊……山似地陈列在一层层木架上,林似地占满了长长一条太平街。陆海和梁燕在花丛中笑,在花丛中摄下早春二月的镜头。然后,走水路迎着一艘艘溯珠江而上的载花船去台山。
潭江上的公益码头。一位眉毛细得几乎辨认不出,面皮光润得没有一丝皱纹的中年妇女--梁燕的妈妈,把他们接下了船。将他们接到镇外一个门前有池塘有大榕树、门里有红色叶子花树的院落里。
那妈妈名字前面挂着她死去的丈夫的姓,人称梁妈妈。那院落只有她一个人住,却总见有三、四十岁的男人女人进进出出。她是梁氏家族在国内的总代表,是当地的一位侨眷领袖,族里人乡里人都很尊重她。知道她家回来了女儿还带来了客人,都来跑前跑后张罗问有事需要帮忙不。梁妈妈知道了她女儿带来的小客人是纯粹北方人,便对那些人说我不会做手切面,你们给我搞些来吧。
面条搞来了,煮好捞成三大碗,少放酱油少放醋,却加了两羹匙白糖。那不仅令陆海、连在北方长大的台山籍人梁燕也眉头紧锁。梁妈妈见状,又在他们碗中各加了两羹匙白糖,嘴里还喃喃自语:“北方人爱吃面,北方人爱吃面。你们那边糖供应的少。”陆海和梁燕怕她继续加糖,赶快囫囵吞枣地把面条填进了肚子。他们吃得好恶心,梁妈妈可乐开了怀。
梁妈妈给他们张罗的第二餐菜是她请人买来的一条大蟒。大蟒有五尺长,她给清蒸了。蒸出来的大蟒油花花的,用筷子翻出来的肉白生生的。这回可不像吃糖面条,陆海和梁燕慢慢地、细细地、有滋有味地品尝了大蟒肉的鲜美。梁妈妈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她一直盯着他们的吃相看,看得眉开眼笑的。
在台山的两天生活,证实了梁燕对陆海在南下的火车中说的“我妈妈肯定喜欢你,台山那儿你这么大的男孩儿少着呢”的话。那从梁妈妈看陆海乐开了怀地眉开眼笑中可得知,也从陆海对周围院落人家的观察了解中增加了理解:台山,特别是他们这个村,一代一代人去北美谋生快有百年历史了,但自解放到这次自然灾害中断了十年光景,就是说没带家眷出去的男人们的妻子的生产期也中断了十年。这之前出生的孩子多在海外,这期间出生了些孩子也大多在上小学。所以能见到陆海梁燕这么大的孩子很少,当然男的更少。
陆海在台山、在梁妈妈家受到了热烈欢迎,但他旅行的终点是从化,所以比梁燕先离开的台山。他们分手时约定回北京后要保持联络交换照片,以后说不定还会一起旅行摄影。陆海要投入高考,梁燕要面临做小学教师的毕业分配,所以他们约定的是先以书信往来,到暑假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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