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4)】1963春
护城河外的蒲村小学的六排平房
2024-06-26
最新修改时间:2024-06-26 10:07:15
【未名(4)】1963春
护城河外的蒲村小学的六排平房教室均坐北朝南,教室背后是个很宽敞的操场,教室对面十米的一排坐南朝北的房子也是平房,从西往东排列着传达室、总务室、校长室,大教研室、小教研室、体育器材室兼仓库和几间单身宿舍。小学校之北直至护城河畔,有三十多栋新建的厚实华美的五层楼房,是除了中央部委和军区大院之外的北京最早的一批纯居民楼,那里能容两千余户人家居住,他们多是因为扩宽和延伸长安街而搬出城的拆迁户,还有不少文化、教育、文艺、体育单位安排来的住户。在那楼区间,拂晓可以看到许多人跑步、练功、打太极拳,晚间的楼窗中常传出自奏的或留声机里放出的音乐声。小学校南面是一片片、一畦畦倚靠水井水灌溉的菜地,换着季地生长着菠菜小葱柿子椒、芹菜茄子西红柿、萝卜大葱大白菜……小毛驴转水车车井水,小毛驴脖子下挂着铜铃铛,小毛驴嘀笃嘀笃扬蹄时,叮当叮当有节奏的铃声能传进小学校来。小学校为北面居民楼配套而设,兼收菜农家的孩子入学。
小皮球 香蕉梨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 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星期六下午,小学校的操场上,许多吃过午饭做完作业的孩子又回到学校玩耍。一群小男孩儿在踢足球,一群小女孩儿一边唱着儿歌一边跳橡皮筋。陆海穿着一身球衣球裤不时地在两拨儿孩子中来回跑着。他按顺序地跳橡皮筋,还兼着一方男孩儿的守门员。
陆海没有去当掏粪工时传祥,没有去当新农民邢燕子,他当了蒲村小学的代课老师。这老师的位置是梁燕帮他介绍的。梁燕被分配在蒲村小学,寒假后开学一个月时学校担任体育课的女教师怀孕五个多月,不能做大运动量,学校需要一位代课的,正在那时陆海家搬到了那片居民楼里,社会关系也转到了附近的街道办事处,她就向小学校的女校长推荐,由学校去街道办事处要来了他。陆海用一个星期时间就和孩子们混熟了,此时已代课两个多月,教学上很胜任。代课老师比师范生或直接分配来的高中生工资低几元钱,陆海根本没考虑那些,他只求有工作,所以干得很愉快。
操场上,一会儿跳橡皮筋的小姑娘们喊:“陆老师,该您跳啦。”一会儿把后卫的小小子喊:“陆老师,球要过来啦!”陆海跳跳蹦蹦挺忙乎,挺快活。
“陆老师,过来!”又一个声音飞来。不是童声,是个又青春又甜蜜还带娇嗔的女声,操场上出现一位白衣白裤白力士鞋的姑娘。她身材修长,素装时婷婷玉立;她胸臀饱满,穿运动装时线条凹凸袅娜。她一手攥着羽毛球一手扬着两只球拍跟陆海打招呼,那招呼的动作亲密热情,那唤声却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式。她是晏小梅。
晏小梅跟梁燕是师范学校同班同宿舍同学,她们又一起被分配到蒲村小学做四年级班主任,又同住在单身教师宿舍的一间房子里。她认为她有资格那么亲密热情地命令式地招呼陆海来跟她打羽毛球。因为她是他敬爱的燕姐的最好的朋友,因为梁燕向校长推荐陆海做代课老师时她也在旁边敲过锣边儿,还因为她喜欢上了陆海。
尽管是命令式,陆海还是让晏小梅等了一会儿,待他看到又有一个能替补他当守门员的小男孩来到学校,才向她走去。他愿意和她打羽毛球,因为全校教职员工都只能发下半身球地打“和平球”,唯独她能抛球过顶地发球、会正反手地长传短吊。
“晏老师,让你久等。”陆海从晏小梅手中接过一只球拍,和她一起走往大教研室前的常做打羽毛球的场地的空地。
“我叫你陆老师是为在学生面前保持尊严,现在就咱俩,还管我叫老师干吗?”晏小梅宛然一笑。
“梅姐。”陆海抱歉地改过口。
“梁燕才是你姐呢,甭管我叫姐。”晏小梅在耍小心眼。
“你比我大呀,你们俩不是同岁吗?”
“同岁到是同岁,可她五月生我十二月生,差半年多,到是跟你生日相近。”
“那怎么叫你好呢?”
“跟梁燕一样地叫,小梅。”
“小梅,好了吧。”陆海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
晏小梅满意了。那是初步满意,她还有一套计划,是希望陆海继“小梅”之后将“小”字去掉称她为“梅”,刚才的小心眼就是计划的一部。那不是阴谋诡计,是十八岁的姑娘、尤其是读过许多三十年代小说的姑娘心中的憧憬,那种小说中的男主角都那样称呼他亲爱的女人,比如:“梅”、“慧”、“萍”、“莲”……晏小梅在陆海与梁燕的通信中就认识了他,看到过他在从化温泉的泳照,他那健美的体格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曾在那张照片背后做过小小手脚,解了梁燕被有个叫庄庆稼的同学追求的围,但也因那恶作剧搅起过她自己的春心荡漾。在蒲村小学的几个月的接触中,她实际体会到陆海是个谈什么都合得来、什么忙都能帮、玩什么都是好搭档的一个人。比如说和他聊电影话剧可以津津有味;比如她托他去买新书《上海的早晨》、书店卖完了他从首都图书馆给借来了;比如她和梁燕想吃饺子,他会和面拌馅,擀皮子能供她俩包;再比如眼前的打羽毛球,她找他打最来劲,能打出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的劲头来。所以她喜欢上了他,希望他最终管她叫“梅”。
姑娘有姑娘的憧憬,也有姑娘的矜持。晏小梅胆大真挚到可以命令陆海不叫她梅姐而叫小梅,却还不敢命令他管她叫“梅”,那得等他自觉地发自内心地主动地叫出来。想到那里,姑娘的杏眼中闪过一丝羞涩,白脸上飞起两片红云。她想让他知道她的内心,却想掩饰表情的流露,便抛起球、跳起身、仰着腰,将羽毛球直向陆海胸前击去。
晏小梅的羽毛球打得好、打得规矩、打得刁狠。场上没有中心线和网子,但她严守一条心目中的楚河汉界、严守一道无形的球网,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掌握出球的高低远近,打给陆海的球忽长忽短、忽高忽底、忽柔忽坚。陆海要想将每个球都送回去,必须在他那半场里东西奔波,四个角落里接球。晏小梅觉得这么打比和平球来劲,她幻想着那轻飘飘白生生的羽毛球是团锦绣彩球,软软地抛出去再软软地投回来显得敷衍,而坚坚实实地击出去会得到积极的回报。
陆海确实在认真积极地回球,他马不停蹄满场飞,他的失误引得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他的惊险救球赢得姑娘佩服地惊叹,但是跑到满头大汗他也没意识到那小小羽球是绣球。
“有惊有险,还很默契。”一句切入晏小梅心的评判在场上响起。可惜话音不是出自陆海而是梁燕之口,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的她又加了句:“你们打得又棒又有味儿,我真羡慕。”
“燕姐,你打会儿吧。”晏小梅将空中飞来的球接在手中递向梁燕。
“不啦,你们打吧。我去教研室,想把算数作业和这星期的作文批改完,明天咱们好轻轻松松地看电影。”梁燕和晏小梅的家分别在西城白塔寺和东城雍和宫,离校远才有资格住校,她们都要在星期六回家过周末,所以要在下午将一周剩下的作业批改完。
陆海教体育,只有业余辅导而无学生作业批改,住家又近在学校后面那片楼里,他说:“那你先去吧,再打一会儿球,完了我帮你批批算数什么的吧。”
羽毛球又在操场上飞了半小时,大汗淋淋的晏小梅和陆海收了球拍。晏小梅说她先去冲洗一下,然后也要去教研室改作业,她问陆海:“你就没想过主动帮我改改作业?”
“哪天你忙不过来时叫我吧。”
“太好了。我今天要批的不多,用不着。请你做个作文吧,把我刻画一下。”
“把你刻画一下?我又不是作家画家,怎会刻画人物?”
“你给梁燕的信我都看过,你对她刻画挺深,就不能刻画刻画我?”
陆海想不起他以前和梁燕通信时曾特意刻画过她什么,现在经晏小梅提醒才觉得好像有过刻画:“刻画得不好,但现在我们天天一起工作,每天都能当面交流,还有必要写作文刻画吗?”
“有必要,练练你的写作能力吗。”
“好。刻画刻画。”
“明天看电影之前交卷!”
晏小梅回宿舍冲洗去了。陆海简单,只在操场边体育器材室门前的水龙头上洗把脸、脱掉球鞋冲冲脚、登上双海绵拖鞋奔了教学楼一层的教研室。
星期六下午有家的老师即使有没批完的作业也带回家去了,教研室里再无它人,陆海就坐在梁燕对面的桌子前,帮她批改算数作业。他选择算数是对的,梁燕也只能让他批算数,因为作文需要通篇过目,要做评语,还要在下堂作文课时做评解,那非担任老师批不可。梁燕交给陆海一落算数作业本就又低头改作文。
教研室里默默无声了许久,梁燕判出一篇好作文,好像得到一种愉快的享受,不禁举起双手伸腰仰身向后地呼出一口爽气。她的情绪感染了陆海,他也不由得来了个那样的轻松动作。一瞬间,梁燕和陆海同时将他们仰向天花板的眼睛拉回、惊奇又惊喜地相互对视起来,好像从来不曾相识,又好像相识的太久。
同时向后仰身,也就自然地同时向前伸脚,是俩人的光脚丫平平地贴在了一起。
星期六下午不是正式办公,梁燕在宿舍洗过澡很随便地穿着海绵拖鞋来的教研室,判作文的过程中她又让脚丫从拖鞋的人字袢里解放出来;陆海洗过脚在体育器材室换了拖鞋是不想将球鞋里的橡皮臭带到梁燕面前来,他也不知何时将脚丫踩到了拖鞋之上。
陆海觉得一股暖流淌遍了周身,他贴到了婴儿时吮吸母乳以来最柔软的东西;梁燕觉得一股幸福充满了心中,她生来没有兄弟、那相贴填补了没有过的和兄弟肌肤相触的空白。他们都觉得一下子通了气,一下子变得无比亲密。
他们对视的眼睛挺顽皮地画起圆圈来,原来是桌底下的脚趾豆儿也能掰来掰去地玩“拉勾上吊”“打架”“握手”的游戏,他们好像回到了顽童时代。他们都不想收回双腿,于是改成了挺直了腰地批改作业,一直到晏小梅进教研室两对脚丫还那么贴着。
挺直腰抻直腿批改作业的姿势当然有些古怪特别,晏小梅在她办公桌前坐下不久就发现梁燕和陆海的光脚丫贴着哪!她也惊奇,但不惊喜。她有些害臊有些酸溜溜的。她想咋呼声“干什么哪!羞不羞?”可她看他俩明知道她看到了他俩的脚丫,也没当做贼似地赶快把腿儿缩回去,还光明正大地贴着,她咋呼他们也不羞的。她只好装没事人地打开要批的作业,但一颗心不住地突突蹦哒起来,两颊积起比打球前想让陆海管她叫“梅”时还要浓厚的红云……。她已有男女两片嘴唇相贴的理性认识,多少本小说里的情节给过她多少罗曼蒂克的梦,可是两片脚丫贴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会激发出什么样的梦?
晏小梅越想心越突突,脸上的红云沉得快要挂不住啦,她发誓:我要想法子买双人字袢的海绵拖鞋!
今日登着三寸钉洋趿拉板儿的女郎打死她也不会理解买双人字袢的海绵拖鞋何以还得想个法子。公元一九六三年春,中国还没有生产海绵底的拖鞋,穿那种拖鞋的都是归侨、侨眷、或托人从海外带来的。晏小梅想到的是现在正在产假中的体育老师司慧敏,她是印尼归侨,还有亲戚在新加坡,托她家寄一双来该不太费劲的。想好那法子,晏小梅的心才平静些,脸上烧才退一些,才时不时地和梁燕陆海说笑两句地批完了作业。
那天晚上他们三人都做了个有关脚丫贴在一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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