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之3、4下】 “虹!” 霁说,“你别再瞎操心了
2024-11-04
最新修改时间:2024-11-04 16:51:48
【《玄鸟》之3、4下】 “虹!” 霁说,“你别再瞎操心了。你定下日子结婚吧,嫁过去好好生活。”
“结婚?跟谁结婚?”
“跟那个瘦男人呀,你们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
“哼!”虹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我和他早已经吹灯拔蜡了。”
“什么?!为什么?” 霁吃惊地问。尽管这样,霁的心头仍不由得飞快地闪过一丝窃喜,这窃喜随即又让他陷入对自己深深的困惑、怀疑和自责之中。
“嗨,算了,说这事有什么意思。”虹的眼睛中闪过一丝阴影。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哥,我求你了。你去干什么都行,千万别再趴在阳台上发愣了。真的,我是个女孩子,我实在承受不住这种可怕的预感了。”
说罢,虹不再望霁一眼,倦怠而散漫地朝自己的卧室走去。霁望着她的背影,见她光裸的双脚玲珑剔透,宛如一件让人爱不释手的易碎器物。他想喊住虹,耐心地询问究竟以示为兄的关怀,可这双娇嫩精致的裸足刺痛了他。霁没有说一句话。
“太阳光真是太强烈了。” 霁向阳台上望了一眼,想俯瞰地面的念头又爬上心坎。他瞅了瞅妹妹卧室的白门,嘴里咕哝了一声,然后飞快地乘电梯下楼去了。
此时正值中午,楼群两侧马路上一辆辆大小汽车风驰电掣地来回驶过,给人一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混乱和惶恐感。路边一顶红绿相间的太阳伞下空无一人,不知平日那个骄傲得像只螃蟹般横来歪去的警察躲到哪儿消遣去了。这片楼群有一溜儿高层塔楼组成,仰首上望,仿佛身处峭壁林立的峡谷底层。楼群间有一些柳树、杨树和长得奇形怪状的花草。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如同用塑料做成的假景。此时孩子们都在午睡,树下的荫凉中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乘凉的大爷大妈。他们脸色蜡黄,身体浮肿,眼神中透射着漠然和厌倦。“他们是在与什么对抗?” 霁想。他知道垂暮老人们所对抗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别的东西,诸如记忆中的往事、青春或其他。
霁那辆白色的“沃尔沃”停在一棵树的荫凉里,车尾的后备箱上正坐着一个乘凉的老人。他一眼不眨地看着霁走过来,一动不动。霁甚至看见他那张因布满皱纹而显得老谋深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老人家,请让开,我要出车。” 霁尽量温和地说。
老人仍一动不动地望着霁。他失血的薄嘴唇翕动几下,拿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老人身穿与车漆颜色几乎完全融和的白色短褂短裤,裸露的头、颈、双臂和两腿皆皮松肉瘪,皱皱巴巴,软软地贴伏在车箱盖上。
霁望着他脸上浮起的笑容,忽然间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想起小时候盘踞在自己草帽上的一条蛇,也是那样漫不经心地望着自己却让人畏惧无比。霁环顾四周,觉得散坐在楼群阴影中的老人们都将目光投向自己,同样将一种不可抗拒的意志投向自己。霁心里一阵莫名的慌失。他冲那老人讨好般地点头笑笑,然后急促地穿过楼群西侧的那条马路,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逃开了。
刚上车不久,霁的手机“嘟嘟嘟”地叫了起来。打开听时,却是公司总部自己的秘书打来的。
“霁总……”
“我说过了,不要老是叫我霁总霁总的。再不长记性,下次辞了你。” 霁粗暴地打断了秘书先生谦卑的声调。
“霁……”秘书十分尴尬地顿了顿,“有个叫玲的姑娘共七次打来电话,说有什么要紧的事跟您亲自商量。另外,远东商行的那批中国红大理石板,今早已经发货,货款估计三五天就会打到公司帐上。”
“知道了。” 霁关了手机,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上,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毒蛇一样的老人。出租车司机看看他的派头,也不敢搭话,小心翼翼地只管开车向前。车到公司门口时,霁却老远就看见玲正透过玻璃门向四周观望,顿时浑身紧张起来。他低声对司机说:“别停,一直朝前开。”那辆出租车一个激灵,立即扬起一团尘土,从“霁虹装饰材料公司”的大门前飞驰而过。
这天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霁除了吃饭所花去的一个多小时外,其余时间都是在俑那套一居室的门口度过的。霁在如此漫长的等待中,脑子里甚至产生了幻觉。他一会儿觉得俑是外出了,一会儿又觉得俑其实就在屋里,或者死掉了或者是因为某些不可知的事不愿与自己见面。霁在门前站一会儿,蹲一会儿,然后对着门又是手敲又是脚踢地大喊大叫:“狗日的俑!开门,你给我开门。”惹得楼道里不时有人打开房门,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就如同一群窥阴癖患者一样脸上带着满足的窃笑。
直到晚上九点钟时,霁的等待不但没有使他倦怠或气馁,相反他心中想与俑交谈的欲望竟被刺激得越来越强烈。
“狗日的杂种,我等到天明也要和你聊聊。” 霁恶狠狠地说。
楼道里的灯泡被淘气的孩子或那些喜欢黑暗的病人们打得粉碎。昏暗像浓烟或者浊水一样,从窗户、楼梯口等各个角落弥漫过来,淹没了霁视野里的一切景象。他平和地蹲在俑的家门口,像只阴沉的野兽或无家可归的弃儿。九点钟过后不久,那条因电梯的发达而一直被冷落着的楼梯里有脚步声响起来,由下而上,沉稳而充满感人的力量。
“俑!你这杂种可算回来了。”
这脚步声使霁心中倍感委屈,就如同那些在可怕的黑暗中苦等良久,终于听见了母亲召唤的孤独的孩子一样。这种感觉使霁在感到温暖塌实的同时,又对自己再一次产生了鄙视、怀疑和厌倦。一道雪亮的手电光从黑黢黢的楼梯口升上来,跟随或隐匿在其后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俑!” 霁站起来。
“俑?”随着那束刺目的手电光在霁的脸上、身上自上而下地摩挲和刺探,那个人影发出一阵嘶哑而古怪的暗笑,“你找俑?可他不在了。”
“不在了?!”
“他的房子被单位没收了。大前天人家用大卡车把他的东西全搬走了。小伙子,你等着的是一间空屋啊。嘿嘿嘿。”
“搬到哪里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这几日尽是古里古怪的人在这间空屋前傻等。”
霁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看清拿手电筒的也是一个老人。他的脸隐藏在光柱的背后,满是皱纹的黄脸上掩饰不住猎人般的狂喜。老人仍不停地用那束亮光在霁身上照来扫去,快活得喉咙中发出一串嘶哑的咕哝声。
“操!”
霁十分简洁地骂了一句,猛地抬起腿,一脚就将老头手中的手电筒踢得飞起来。那手电筒拖着长长的光柱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弧线,“砰”地一声掉在地上,顿时光柱消失,楼道里一片漆黑。
“抓坏人啊。”老人尖叫起来,伸过戴着红袖章的胳膊就来撕扯霁。霁听见楼道里的金属防盗门都“咣啷咣啷”地响起来,似乎每扇门后都有老人早已布置好的杀手,此刻正满脸狞笑地冲了出来。
霁心里一阵慌乱。他猛地用手将那干瘦的老人抡起来摔倒在地,仓皇地顺着黑黢黢的楼梯口,疯狂地跑掉了。
乘出租车回到自己家所在的那片住宅区时,霁心有余悸地朝自己的“沃尔沃”看了一眼,见汽车尾箱盖上仍坐着一个乘凉的人。霁想起上午那个皮干肉瘪的老人,浑身又掠过一丝颤栗。他逃命一般回到二十三层,打开门时家里却一团漆黑。霁打开客厅顶灯,蹑手蹑脚地到虹的卧室门口看了看,却见这间布置得浪漫温馨的小屋中一片杂乱,用作枕头的布娃娃扔满地毯,卧榻上一条丝绒薄被耷拉在地上,梳妆台七零八落地摆着各色霜、膏、胶、乳、膜、露之类的瓶瓶盒盒。卧室那盏粉红色的壁灯开着,在这套开着空调、以白色为基本色调的公寓里,给人以躁热的异类感觉。“这是我们家的红灯区!” 霁过去老是和妹妹开玩笑,此刻这种荒谬的念头又浮上了他的脑海。
这种无序和杂乱其实带给霁的是温暖和塌实。他见不得妹妹屋里一切摆放整齐的景象,那样总会给他以“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之类不祥的感觉。而这种杂乱却说明虹刚刚离开房间,临时出去办一件不需要很多时间的事情。
霁任虹卧室里的灯依旧亮着,出来关掉客厅顶灯,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啤酒喝起来。高楼上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车水马龙的城市喧嚣。霁想着俑,也许他此刻正在距离自己遥远的地面上盲目地游荡,而那个持手电筒的老头也许还在那幢楼里挨门逐户地搜寻自己,心里掠过一阵无比安全的幸福感。他那种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的欲望又火一样燃烧起来。霁忘了妹妹的恳求,几乎是在黑暗中跳了起来,急速地穿过客厅去了阳台。
今天真是一个奇怪的日子,一切感觉都与平常不同。霁推开厅门走上阳台时,竟四周一片漆黑,不像平时那样,一开门就能感到稀薄却新鲜的空气、燥热和偶而吹过的云雾,就能看见清白的天光、星辰和从遥远的地面上反射上来的隐约的霓虹灯光。“咦,这是怎么了?” 霁不解地嘟囔了一声,随手就将阳台上的射灯打开了。
霁费力拆掉的阳台又被重新封好,且这次采用的是全套的铝合金门窗和厚厚的有机茶色玻璃。拉窗距围栏很高,估计踩在凳子上方可触及。在围栏四周,悬挂着一组组放大的照片。霁仔细看时,竟全是父母、兄妹和各种各样的亲人,甚至还有霁曾偶然带回家的一切漂亮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物全瞪着一双忧郁和怜惜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注视着霁。霁感到那些眼睛像一排枪口,正警告甚至威胁自己不要接近阳台围栏一步。
可那是霁多么自由、多么快乐的精神家园啊。
“妹妹啊!” 霁望着虹的大照片,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如同一只被裹在布袋里胡蹬乱踢的青蛙或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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