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之7】水最近陷入了一场梦魇般的恍惚之中。
2024-12-09
最新修改时间:2024-12-09 10:42:54
【《玄鸟》之7】水最近陷入了一场梦魇般的恍惚之中。
水于这年初春的时候来到这个气候潮湿的异国出差,至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如旧,她总能接到丈夫俑打来的越洋电话和一周一封的来信。俑的信和电话缠绵得如同初坠情网的小恋人,情话娓娓,日思夜想,弄得水大受感动,几次差点放弃这次美差搭机回国,立即回到俑那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干瘪的怀抱。可最近不知为何,水已经有近二十天没有俑的任何消息了。房东那个说话咕咕哝哝如同含着一口浓痰的胖老太太,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水送来一大捧信函、明信片、鲜花或小礼物。水房间的电话一天到晚铃声不断,讲英语的、日语的、阿拉伯语的各种声音杂七杂八,邀请去吃饭、喝酒、唱歌或散步。水一封信一封信地拆阅,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等待,如同在一大堆泥沙瓦砾中寻找一粒失落的宝石,仔细地筛选着有关俑的蛛丝马迹。但水等来的却只有失望和疲倦。她往往在床铺旁的地毯上死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四周那些拆开的信纸信封,就如同电影里仓皇撤退的敌军司令部一样杂乱不堪,狼籍一片。
水曾打电话给俑所供职的那家美术刊物编辑部,但每次等了半个小时都无人接听。这使水陷入了空前的失落之中。她整日恍惚地猜想着各种可能:俑喝醉酒被汽车一下子撞死了,横尸街头,血肉模糊;俑卧病在床,昏迷不醒,整天门窗紧锁,没有人能喂他一滴米水,奄奄待毙;俑另结新欢,在郊外租了秘密的房屋,和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整日厮守交欢,昏然不觉昼夜……关于俑在寂寞中另觅新欢的猜想,并不使水过分担忧或伤心。她知道她的男人,她潜意识里甚至盼望会是这种情形。但猜测的最后结局总是定格在不吉的凶祸之中,在水眼前晃动的尽是俑支离破碎的身体、一滩滩的污血或是躺在病床上的他那双无力地大睁着的眼睛。俑对她过去所做过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水的脑海中,连伤害都变成了至为亲密的回忆。这使水一次次泪流不止,像真的面对弥留之际的至亲一样心如刀割。
在这个已经发达得近乎完美的国家里,人仿佛都成了多余的东西。每个人不依赖任何他人就可以轻松地完成有关生存的一切事项,因而相互远离,冷漠如同瘟疫一般扫荡着一切角落。水是个外来的过客,她那头不同于金黄色、栗色、血红色的黑发,她那娇弱玲珑的身段,以及对这个地区人们而言颇觉古怪的行为,却使水在这个异国小城中备受注目。长着各种颜色头发和眼珠子的小伙子们尤其对水充满向往,就如同北方汉子向往一颗荔枝或沙漠中久行的骆驼向往一瓢水。水冷静地看着他们迂回在自己四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手段显示所谓的个性和魅力。她想起了一只雌凤鸟看一群发情期雄凤鸟的情形:个个张开色彩绚烂的翅膀,闪光的羽毛如花朵一样争奇斗妍。它们金黄的尖嘴大张着,发出“咕咕咕”夸张的叫声……这种想法使水对周围的男人都产生了一个女孩子所不该有的厌倦。甚至那个叫彼克的当地小伙子穿戴整齐地来找她时,她竟指着人家极为考究的领结说:“你的羽毛颜色太轻浮了。”弄得那个自以为老道的洋人如同被一头蔫驴冷不防踢了一脚,愣在门口半天手足无措,不知道下句话从何说起。
水寄居的这家洋人的小楼后面是一片平缓的山坡,上面长满了齐脚的青草和一片姿态妩媚的小树。小树很稀疏,但个个枝繁叶茂,就如同身材苗条却烫了蓬头卷发的姑娘。水的屋子正对着缓坡,夜里常能听见潜伏在草间的虫鸣和树叶在风中的婆娑之声,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萤火虫在夜色中骄傲而又害羞地飞舞。这个时候水总是关掉忧伤的音乐,久久地伏在窗前,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使那些虫影像梦幻一样朦胧不清。
这块山坡让水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了自己和俑走到一起的那个初春的日子。
那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在国内那帮朋友圈子中,立、彪、霁及那群打扮得古怪不经的画界朋友,都不止一次地听过俑或水的单独陈述。他们每次的讲述都显得十分动情,但次数多了,却使一帮称兄道弟的朋友都厌烦起来,就如同人家老听祥林嫂说“我一直以为冬天的狼才会跑到山下来”时的神情一样。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人知道俑,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和俑的故事。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这个发现给水提供了一种摆脱寂寞和无聊的方式。她几乎逢人就迫不及待地讲述这个故事,用中文、英语、日语及她能对付的所有语言,讲给每一个怀着各式各样目的来找她的人。水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她像对着一群猫儿狗儿,自顾自地沉浸在这种倾诉的快乐中。
尽管水的态度有些骄横跋扈,但不管是肥得像个肉团一样的房东太太,她们家麻雀般叽叽喳喳的一大窝孩子,还是彼克、瑞德、田中一郎、盖尔尼耶夫等等等等的人,仍是被这个从坟墓中刨出来的老套故事感动了一回。
水和俑相识的故事叙述起来毫无动人之处,且这是个以俑为主角的故事,多少对水有些不公平。但在水的眼里,这却是一段美丽得让她想起来就怦然心动的往事。
那是一个初春的日子,就是那种柳絮如雪、草木绽绿且大街小巷中开始有猫闹春的凄号的日子。由于是周末,又由于水是外语学院大一女生,她自然到距学校很近的那个公园去参加“外语角”活动。“外语角”就设在这样一个树木稀疏、青草铺地的缓坡之上。学外语的、教外语的学生和教师每周日都自发聚集到这里,和慕名而来的外国佬们亲切交谈。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外语角也经常混杂着大量以找媳妇为目的的大龄青年和一心想吃嫩草的老色鬼们。这一点水很清楚。水的母亲从水刚开始懂事,就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给她打预防针。
当时人很多。春天来了,男男女女都穿得花花绿绿,山坡上到处像游动着一朵朵硕大无朋的花儿。水长得瘦小或者叫玲珑。她穿一件旧的鹅黄色薄毛衣在人缝中穿来走去,听人家高声谈论政治、治学、英国红茶或德国狼狗的有关知识。当水从两棵树间欲穿过去时,有个人横在那里,正专心致志地和两个长得不算好看但有一种狐媚之气的姑娘在说话。水说:“劳驾请让让。”那人转过身来看了水一眼。水感到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充电的灯管,在触及自己的那一刹那,立即由疲倦和脆弱变得明亮起来。水惶恐地笑笑,从他身边飞快地走开了。
水来到山坡的一处僻静角落,像遇险的小鹿一般找了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和自己聊天。她神情恍惚,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人家说话,心里却想着刚才那双让人心惊的眼睛。她知道那人肯定会跟踪而来,先是用外语搭讪,天南地北地夸夸其谈一番后,再假装随意地问出女孩子的姓名和学校,然后牢记于心,以便日后循序渐进,直到把一个女孩子诱骗到自己的床上。水本来想走掉,干脆回学校去,可她犹豫之后却留了下来。她至今都搞不清楚,自己当时是舍不得放弃一次学习外语的机会,还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和猜想。
那个人果然来了。水侧目看着他从人群中踅摸而来,那道目光如同握在猎人手上的猎枪。水将脸扬起来和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说着外语,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大。那人走过来默默地站在水的一旁,半天没有插一句话。这意外的沉默使水的故作镇静被渐渐摧毁,她滔滔不绝地给中年人说着杂乱无章的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来人一眼。
“我就在旁边那座大白楼里上班,我想带你去那里。”来人并没有说什么外语,他口吻生硬得有些霸道,根本无视那个络腮胡子的存在。
水被他光柱一般的目光笼罩着,心慌意乱,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不要为了拒绝而寻找借口。”他说,语气坚定却似乎带着一丝伤感。
水愣了半天,最后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在那幢格局复杂得宛若迷宫的白色建筑群中,水跟着一个初识的陌生男人,七拐八绕地看了许多现代化的设备和休息日仍在忙碌的人们。他一直在说话,但水没有听进去。水的心一直怦怦乱跳,到最后只知道他是个画家。那人说话的方式往往使水猝不及防地陷入慌乱,母亲过去所教给她的判断和防卫男人的手段频频失去作用。他说自己是个画家,水便在心中说你就别给我上眼药了,这年头会给小孩画个猫儿狗儿甚至蒜头洋葱的人,都敢大言不惭地自称画家。可还不等水想完,他却说自己虽然是油画系的本科生,至今却一无所成,别说拿什么级别的奖项,就连一张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都没有。他说这并不能怨自己运气不佳,而是的确缺乏才气。他一脸真诚,使水的成见瞬间里土崩瓦解;他解释说邀请水到自己的单位来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水心想:哼!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难道你约我来这里只是想给我谈这些,我要是个男孩子或丑得让人无端陷入忧郁的女孩,你还会约我来吗?可他接着说,我约你来,只是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见到你就有一种亲近和喜欢的感觉,我控制不住自己……谈话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水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一败涂地。男人那道一直射向自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水的心,让她的任何自卫企图顷刻间都会化为泡影。让水隐约害怕的是,她自己似乎越来越认同甚至有些迷醉于这种崩溃。她感到自己正如一条可怜的小蛇一样,从干旱地段无奈地滑向充满危险的水塘。
大概已是中午了,白色大楼曲曲折折的走廊上开始有三五成群的人夹着饭盆走动。他们年轻的脸上绽放出轻松的笑容,毫不掩饰地流露着进食前的那份急切和喜悦。水听见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咕”地叫起来。水说:“时间不早,我要回学校了。”那人说:“别走,我请你吃午饭。”水心想:看看,还是走到老路上来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不,我回去了,我从来不跟不认识的男人在外面吃饭。”
他没有再说什么,一直默默地送水到了白楼外的公共汽车站。远处一辆被广告画覆盖得花花绿绿有如迷彩战车一样的巴士卷起一缕黄尘开来,他却猛地一下扳过了水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
“你听着!有一天你会跟我去吃饭,单独和我,而且是晚上。”
“你……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水又被吓得心慌起来。
“不信你就等着。”
汽车停在他们的身边,随着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水不等别人下车便“噌”地跳了上去。她当时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总觉得他有可能粗鲁地把自己搂进怀里,当着大街上你来我往的行人强行亲吻。水从人贴人的乘客之间使劲往里挤,以便背后密集的人墙能阻挡他像箭一样射向自己的目光……
每当讲到这里,水都会感动得流下一行眼泪,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
今晚水是对房东胖老太又一遍讲述这个陈旧的故事。胖房东睁着一双发蓝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水因激动而结结巴巴的英语。见水流泪,胖房东的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她抚摩着水的头发,喃喃地说:
“他就是俑!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俑……亲爱的,你忘了说最后这句最让我感动的话了。”
胖房东的英语说得极标致,而且充满真挚的感动。但这跟故事不般配的声音却一下子把水从她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使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傻里傻气。水有些厌恶地把房东老太太搭在自己膝盖上那只长满金黄色绒毛的大手拿开,站起身走出了起居室。
“水,亲爱的孩子,晚上别再去那个坡地了。上午我在那里看见了一条鲜艳的毒蛇。”胖老太在她身后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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