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12】夏天来临不久,俑终于丢掉了自己的工作,同时
2025-01-15
最新修改时间:2025-01-15 15:28:20
【《玄鸟》12】夏天来临不久,俑终于丢掉了自己的工作,同时当然不可避免地失去了那套一室一厅的蜗居。
自打水去国外后,俑的同事对俑都试图充满关怀、友爱和和防止他在孤独时滑向堕落的警惕进行诱导。俑在这家号称本市最权威、最知名的美术刊物编辑部里,过去历来是个让大家在情感倾向上充满矛盾的人:以人品而言,俑在大学人体写生课上那桩妇孺皆知的丑事,他应该是个见女人就如同苍蝇见血、蝴蝶遇露的人,即便明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也至少有各种各样能给大家饭后茶余增添不少乐子的桃色新闻。可俑在这个编辑部里却表现得令人失望。他和他的妻子几乎成了人们缅怀古典之风的范本,那种近乎守旧的恩爱有口皆碑,无论男女老少和尊贱贫贵;就成就而言,这是个虽然巴掌大小却藏龙卧虎的地方,冷不丁就会有谁忽然在某个画展上拿了大奖或加入了美术家协会之类的组织。而即便数十年不曾显山露水的,也往往要蓄了凌乱无比的披法和长髯,手上戴着千金难买的劳力士第一代名表却穿得敞胸露怀,言谈举止高古深奥,洒脱奔放,个性鲜明。而俑却一如既往地呈庸人之相,为蝇头小利能和人争得面红耳赤,在事业上也丝毫显示不出有任何可以挖掘的潜力;这一切都让同事们对他既放心又难免轻蔑,就像一只被拔了尾刺的蜜蜂,人们可以任意捏拿又嘲笑它是个毫无攻击力的废物。
在那个学画画的姑娘频频来编辑部找俑并不时打电话寻访他的踪迹开始,大家立刻意识到他们对俑的诱导变得至关重要。先是编辑部的老大姐、老大哥们以民间人士的身份旁敲侧击,告戒俑要洁身自好,千万不要做那些千人指、万人骂的肮脏勾当,更不能残忍地戕害人家刚开花的小姑娘。他们不厌其烦地历数水作为一个妻子的忠良、贤惠和温柔,好象他们都是水的娘家人,比俑还要了解那个此刻正在国外“冷月伴孤魂”的可怜女人;后来渐渐发展到惊动了一批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从纪律、道德甚至法制的角度对俑谆谆教诲。俑开始时仍是那种人一说就红着脸点头或沉默不语的姿态,可当夏天来临,天气变得一天比一天燥热的时候,他却明显地流露出“蔫驴踢死人”的情绪来,使同事们都忧心忡忡地感到他正一步步地走向堕落。
“是狗就总要吃屎!”大家几乎同时想起了俑大学时代的那桩丑事,纷纷迁怒于人事处及编辑部的几位老领导:“咱们说什么来着?当初大家都反对接收这样的人,偏偏不听,这不明摆着是官僚主义吗?无才就无才,偏偏是无才又无德。看看,这样下去,学绘画的女孩子不都被他教成街头女郎了?”
星期二是例会。在这个春天过去没多久,俑几乎没有一个周二来编辑部开过会,大家都说:“周二不是俑的例会,是他的例假。”而这一个周二俑却意外地来了,而且早到得让主编怀疑他要浪子回头。当时才八点半,主编将俑叫到他的办公室,微笑着让俑坐下,那表情很明显地在说话:看看!一个小猴子怎么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没有我等的及时挽救,你小子早就毁了。
“嗨,你看你脸色蜡黄,夜里不睡觉都在忙什么?”主编在阔大的老板椅上仰着上身,呷了一口茶,“昨天那个小丫头又来找你。我和她谈了谈话,主要都是为了你好啊。”
“谈了谈话?先是说我俑在大学里就是个名气很大的流氓,调戏女模特还兼诱骗纯洁女中学生,然后再扯到你自己身上,说作为一个事业有成、德高望重的著名画家,多少漂亮得没法再漂亮的女人都钟情于你,而你就是从不越轨……就这些吧?我都知道了。”
主编大吃一惊,脸色陡变,随即却很快镇静自若地道:“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不都是为你们好。”
“放屁!”俑说。他脸色灰暗苍白,说这句话时却平静得出奇,没有任何愠怒或烦躁的感觉,就像是在说“是吗”或“噢”一样。
“放肆!”主编这回勃然大怒起来,他猛地站起来使劲拍了一下桌面,脸上青筋暴涨得如蛙卵一样地喝道,“反了你狗日的了!你你你……”
“别闪了老腰!你再骂一声与你身份不符的粗话,就别怪老子也动粗。”俑疲倦地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你你你!我我……我开除了你!”
“这您老就别操心了,年纪大了,激动容易猝死啊。我辞职不干了。”
“你那间房子也得收回。”
“这回咱两想法一样,总算尿到一个壶里了。”
俑说完就出了主编办公室。大约十点多钟的时候,俑的同事们正陆陆续续走进这座由古庙改成的办公室。大家看见俑提着一个大包从门廊中走出来,免不了都吃了一惊。大家赶忙把脸扭开,大声地谈论天气炎热、久旱不雨和家庭中快乐有趣的琐事。一个老大妈脚步一时没有调整好,绊在门槛上差点跌倒在地。俑善意地向她笑笑:“您老小心点。”然后径直出门而去,走入了古庙外面一团金黄灿烂的阳光之中。
俑丢掉了这份工作和一室一厅的住房。他将不算太多的家具用品寄存在一个老朋友久不住人的空屋中时,在一本用来夹邮票的夹子中发现了那幅题为“LOVEMAKER”(爱之器物)的小画。俑当时坐在布满尘土和蜘蛛网的空屋中,端详良久,眼睛潮湿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将水这幅寓意不明却又模糊充满暗示的处女作装进了钱包,和自己与水的合影放在了一起。
夏天此刻已面目狰狞地降临到了这座城市。从春天开始,已经没有人再见过一场雨,甚至没有人能想起这座城市上空的云朵是什么样子了。这是一个本来绿化状况就很差的城市,在春天里还曾枝叶繁茂过一阵的树木,此时越来越枯萎凋零,像在病院中等待死亡之日的绝症患者。
没有了房子,俑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住。水是在这座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她的父母就住在距离他们过去小家不远的地方。但俑不想去那里借宿,水的父母自从水将俑第一次带回家那天起,就一直对俑十分冷漠,水是几乎在断绝了亲人关系的情况下才促成这桩婚姻的。水在的日子,他们两三个月或许能回去住上一宿。但现在水不在,俑无法承受两个奇胖奇矮的退休老人对自己的冷眼。过去好些朋友都是租房居住的单身汉,俑本来完全可以到他们那里去厮混。俑在这个圈子中有奇好的人缘,无论立、彪还是别的什么人,对他的投宿必会热情接纳。但不知为何,自打水走后,俑却没有任何心思再和他们泡在一起了。他无法想象和一个同样成熟的男人整天耳鬓厮磨的感觉,这种奇怪的心理使俑甚至不愿见到他们。水走后立、彪和他的大学校友霁,都曾多次给他打过传呼,俑看着这些熟悉亲切的号码就心绪烦乱,似乎是听到了过去某种生活对自己的召唤。可俑已无法再回到那种生活,没有水,没有家,没有了那份工作的生活已无法恢复原样,这一点俑心里明白无疑。
俑开始住在一个肮脏的三流旅馆的地下室里。他白天仍骑着赛车幽魂一般穿梭于大街小巷,只是夜里回到地下室睡上一觉。白天不停歇的奔波是俑在夜间里疲劳不堪,因而失眠症状完全消失,夜夜睡得鼾声如雷。这使得俑的身体越来越结实。他看着自己变得黝黑瓷实的肌肉,心里有时甚至琢磨自己是不是该去找一份下苦力的差使,而不要再去寻思任何跟绘画有关的事情。但夏天很快变得让人无法承受。白天那颗疯狂的太阳报复般地噬咬着暴露在空旷处的每一个人,使俑觉得自己正如毒日下的一条草蛇,再这样下去必然会被晒成一滩水。在这个季节里,白天在大街上已经很少看见行人和车辆,人们昼伏夜出,白天本该热闹繁华的街上看上去倒像座废弃的死城。
这给俑提供了一种解脱的绝好方式,他不必再因为自己必须找一份工作而烦恼。他干脆退了旅馆的房间,白天和那些呆在高楼阴影里或河旁树荫下乘凉的老人们混在一起,一边睡觉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老人们絮叨遥远的往事。夜色降临后,他便骑车出去,整夜整夜东游西荡或坐在酒馆里自斟独饮。但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虽使俑在社会生活的苦恼中找到了解脱途径,但同时却又把他推向了更孤独、更充满骚动的深渊。
上次俑与学绘画的那个姑娘的经历,虽然像一挂失控的马车在悬崖边缘戛然而止,但它却在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他看着自己抚摸过那女孩的手,觉得女孩身上的某种东西已苔藓般地生长在自己的手掌上,任你怎样洗刷都难以除去。而这种苔藓般的东西却是能致妻子水于死地的剧毒,注定会使他和水越离越远。那个时节俑和水几乎每周都有思念得肝肠寸断的通信,两人好像又回到了恋爱季节。可自从那个晚上后,他虽然仍每周可收到水越来越显得凄婉伤感的来信,但自己却将笔拿起来又放下,犹犹豫豫地连一句话都写不出来。尽管俑心中对水的想念与日俱增,尽管他能轻易用笔将这种感受写得让水感激涕零又放心无比,但他却没有一丁点勇气。他的手上沾满了那个女孩的气味。这是背叛的气息。俑的心中虽然充满内疚,但他却丝毫不讨厌这种气味。与之相反,他常常迷醉地回忆那天晚上的事,甚至后悔自己没有鼓起勇气去完成如此消魂的美事。
盛夏的夜晚一派陌生的热闹景象。俑从一个酒馆喝到另一个酒馆,他总感到自己体内那头猛兽在蠢蠢欲动。尽管俑知道只有自己在清醒理智的时候,才有可能阻止这头猛兽窜出洞口,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但清醒时与它的对峙却使俑痛苦万分、疲惫不堪。他只能不断用喝酒去减轻心理压力,在恍惚麻木中度过这个可怕的夏季。
“水,我亲爱的妻子,你快回来吧。”有时候俑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想起过去的日子,如同做了场噩梦般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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