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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夫
2024-03-11 加入
行于无常,止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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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二(上)】古稀老人袁莽魁自那日正午时分莫名其妙摔倒后,竟一病不起。老袁家是吊庄有名的大户,儿妇成群,人多势众,因而当家之主的不幸很快便传遍了方圆的村落。那些年年仰仗老袁家玉米种子、辣椒苗苗、萝卜籽儿的小户人家,便借探病之机来迎逢讨好。他们或装两把岐山挂面,或带一把田里的蒜苗,前来袁家叩安问病,与袁家儿骡般的一群男人一起唉声叹气、忧心如焚。一时莽魁家那座土院里见天人来人往,热闹得如同新开张的集市。莽魁婆姨和长子保英整日陪着来客说话,端茶递烟、抹凳擦席,时间一久,心中便渐渐厌了。 这一日,保英将老母和几个兄弟叫到堂屋老莽魁的炕前。他端坐在炕沿上,几个兄弟除年轻的老六保才靠老柜站着外,其余皆屁股蹭住老炕蹴下去,黑压压地蹲成了一排。数兄弟人手一杆烟锅,片刻工夫堂屋的角角落落便充满了呛人的烟草味,浓浓的青雾厚实得如同房子着了火一般。 老莽魁平卧与大炕之上,他那双眼睛依旧半闭半睁,两片厚厚的嘴唇间除不停地流出一股股粘稠的白沫外,同时无休无止地传出那种古怪而暗弱的咕哝声。从儿子们烟锅中飘出来的缕缕青烟,缭绕于他那张长满硬胡茬的四方大脸之上,使那咕哝声更如同做法事时僧人嘴里喃喃的诵经声一样,增添了一丝肃穆和神秘的气氛。 保英本想说:“看把那么烟瘾大的!爹病成这个样子,你们就不能不呛他?“可他犹豫了一下却没能说出口。他知道兄弟们为何拼命抽烟的原因:老爹嘴里流出的那些粘稠的液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就如同源自盛夏因暴晒而正高度腐败的一具死尸体,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保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也从白粗布短衫中掏出烟锅,划着火吸了起来。 莽魁身上那强烈的恶臭吸引了初夏刚刚出现不久的许多苍蝇。它们都是蝇类中体格健壮肌肉发达之辈,丝毫不知疲倦地在莽魁身体四周盘旋飞动。如同黄昏中在枯树上空稳健盘旋的苍鹰或鸦群一样,伺机就会落到自己早已瞅准的栖息之所。老莽魁的嘴角、眼眉、鼻子、耳朵等处不时落满苍蝇,奇痒使他迷睡的老脸不时痛苦地抽搐一下。保英一边闷头吸烟,一边挥手去赶老爹脸上的苍蝇。 “爹刚刚气气一辈子,不料一下子就成了个这!”保英望望坐在门槛上、怀抱五斤的老母和蹴了一圈的众兄弟,终于开口道,“自打爹病倒,咱吊庄的土医三省、六甲镇的名医冯郎中和捻弄宅基的呱呱婆都请遍了,可爹还是这样。眼见田里的麦子一天比一天黄起来,晒脱人三层皮的夏收就要到了,爹到底咋办?你们说,你们拿个主意。” 保雄、保文、保武、保德和保才五人面面相觑,他们那一双双已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态的眼睛中几乎同时闪过一丝疑惑:咋办?我们能知道咋办?!连六甲镇方圆数十里名如华佗的冯郎中都说爹这病千年难遇,我们一群在黄土里刨食的庄稼汉,能拿出什么办法。 “咱们家在吊庄也算得上大户人家,虽说没有多少活钱,但三年前的陈粮都吃不退。依我看,咱们莫如把爹送进省城大医院去看一看。”保才见众兄长们一个个低头不言,便冲着大哥保英叫起来,“反正学校里就要放暑假,我可以到城里去照看爹嘛。” “咱庄稼人没有几个活钱,别说那点粮食,就是把这座院子卖了,也不够到省城住上两天的。才娃你甭心热咧,你嘴上说为照顾爹,心里惦着自己到省城去逛景呢。”老二保雄还不等保英发话,就冲着保才摇头晃脑起来。 “就是嘛,这个主意使不得!”保文等其他几个兄弟也附和着说道。 “那你们拿个主意么!”保才被二哥数落了两句,脸上平日常挂着的轻蔑又浮了上来。他脖子上青筋暴涨,扭头裂颈地嘟囔道:“嫌花钱,那干脆出去挖个坑把爹活埋了拉球倒。” “保才你狗日的起势呢!”一直没有吱声的老大保英冷不丁一声吆喝,把满屋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这里除过五斤外,哪一个不比你大,这里还能有你放屁撒野的份儿!” “那你唤我来议事做甚?你们自己爱咋办就咋办不就算球了。”保才少年气盛,他见大哥保英黑唬了脸色,不觉也浑身烧起火来。 “反了你了!念了几页破书就张狂得要往天上飞了,看我今天不卸了一条驴腿!”保英说罢就从炕沿上跳下来,挥着一只青筋绽张的大手向保才扑去。这时,一直坐在门槛上没有吱声的莽魁婆姨忽然一声尖叫,随即放下五斤,跳起来冲到保才跟前。她一面用自己瘦弱的身体隔开保英,一面又扯又推地冲保才道:“你个傻熊还不赶紧跑!把你个犟种,你寻着嘴被扇烂呢吗?!”见保才仍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戳在那里,莽魁婆姨抡起巴掌,在他仍嫩生生的脸上“啪”地就是一个脆响的耳光,保才这才极不情愿地嘟囔着出门去了。这边保英也被保文紧紧拉住,没有挨得上保才的边儿。保英望望保文,他知道这哥俩一向十分投缘要好,心里怨愤却不便挑明,就又坐回炕沿上去了。 大家正尴尬,却听得大门“咣”地一声重响,接着一阵爽朗的大笑就如同秋天满枝头的果子一样落满院子。随着一阵脚步声,却见一个老汉低头进了堂屋。这老汉身材瘦高,细长的脖子上一颗脑袋显得奇小无比,如同一只风干的茄子。他两只露在外面的胳膊干皮包骨,黝黑老糙,且如同鸡爪子一样勾在胸前。
2025/03/12 10:3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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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一】五斤生于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据说在那间四壁漏风的土坯屋中当时闪现了一片红光。病恹恹的五斤妈早已被阵痛和下身如注的污血折腾得神志昏迷,那些关于神秘红光的传言,都是老接生婆呱呱后来四处疯传的。究竟是灵光一现还是煞星过顶,村人们众说纷纭,甚至为此竟引发了几桩争吵打斗。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奇事:就在五斤降临人世的那个晚上,右邻录世家的一头黄犍牛和左邻永仓家的一匹大青骡子同时瞎了眼睛。 五斤妈为自己第七个儿子吃尽了苦头。以至于她终于下定决心,悄悄到六甲镇冯郎中的诊所里做了 手术,然后才同意年已古稀的男人莽魁那永无止境的同房的要求。自从五斤降生,左邻右舍便与莽魁家结下了私怨。录世家那头瞎了眼的黄犍牛被剥皮宰肉,烹成了一锅红烧牛肉。录世本想将牛肉分送除莽魁之外的本村各家,借机声讨五斤这个下凡的白虎灾星。不料事与愿违,那锅牛肉煮烂后却发出阵阵难以入鼻的骚臭气味。录世坐在那口大铁锅前,任冰凉的眼泪一股股顺脸颊淌下,最后只能唉声叹气地在自家院后的那棵灯笼柿树下挖了个深坑,偷偷将那锅臭肉埋了。永仓家那头大青骡子的瞎眼病不但久治不愈,反而到后来竟又添了疯症,扯断手腕粗细的铁链和笼套,呲着一嘴白牙奔窜到遥远的地方去了。牲口于庄户人家而言,其金贵程度赛过亲生儿女,从此录世和永仓两家与莽魁结下深怨。明枪没有,暗箭却是不断。 五斤并没有显示出任何不同常人的异相,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个鼻涕娃而已。他没有任何早慧的兆头,长到四岁才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简单的土音。莽魁膝下儿孙成群,他对这个在自己寻欢之时不慎制造出来的儿子越来越感到厌恶。这年秋天,远在乔山的一房远亲来走闲。远亲夫妇两皆已年逾四旬却膝下凄凉,见状便欲收养了五斤,以使他们那大片的山庄和家产后继有人。莽魁大喜,遂倒贴两斤糕点糖果将五斤过继给了远亲。这对中年夫妇自然乐得像空手套了白狼,喜滋滋将瘦小如猫的五斤抱回了乔山农庄。过继仪式当日,莽魁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醒后已是第三日正午。莽魁走到猪舍中撒了美足足一泡热尿,然后走到门楼下的石墩旁,一屁股坐下来掏了烟锅就吸。就在这时,他恍惚间听见一阵大青骡子碜人的嘶鸣。莽魁惊讶地抬头看时,竟见五斤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莽魁大叫一声,拔腿跑出了自家的院门。他恍惚地望去,只见秋天的阳光下,两排村舍像泊在水面上的画舫一样微微摆动。栓在各家门前木桩上的绵羊都悄然静卧,神色如同白袍裹身、正默诵经文的僧人。 “疯骡子?……”古稀之人莽魁眼神痴迷地看着这条空寂的街道,一时形如梦魇,浑身冷颤不停。 “青骡子在树上。”身后四岁的五斤迈着嫩步走来,纤细的声音奶腔奶调。莽魁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顺着七儿子的手指尖望去,却一眼看见邻居录世家院后那株灯笼柿树上,除了残留的几枚干红的柿子外,竟落满了那种被村人们称为“愣猴”的不祥之鸟。 “你?!你怎么刚学人话第一句就是谎话!” “我没有说谎,你看,骡子还在树上呢。” “刚说话就会犟嘴,你这孽种!” 莽魁深醉初醒,身心孱弱,被这一惊一吓弄得顿时一股黑血直冲天灵。他大喝一声, 抬腿想猛踢这个孽种一脚,没料到自己竟一下子跌翻在地,半个身子顿时由剧疼变酥麻,再由酥麻渐渐变得失去了知觉。莽魁感到自己如同陷进了一池泥浆,冰凉的淤泥正在越来越多地吞没自己的身体。他想挣扎却浑身不听大脑调动,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五斤带着满脸嬉笑站在一旁,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莽魁望着他,嘴里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咕哝声:“报应……报应呀!” “保英!保英!你爹唤你哩。”正在厨房中做削筋面的莽魁婆姨听见丈夫的叫喊,心中暗骂一句“死鬼醉酒还没灵醒呢”,然后喊了声大儿子保英,继续伏进案板上那一堆面团之中搓揉起来。 四十五岁的大儿子保英应声出来。一身黑色粗衣的老爹莽魁横卧在地,他竟没有在意,而是一眼就看见了静悄悄站在一旁的小弟五斤。自从这个长相、体形都与其余几个兄弟相去甚远的小弟诞生那日起,保英心中就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说不清是幸福、是疼苦、是仇恨、是疼爱、是辛酸还是暗喜。但有一点在保英模糊的心中却清楚无比,那就是这个圣婴般的孩子并不是简单以自己弟弟的身份降临人世的,他必将与自己发生许许多多极其神秘的关联,这种关联将延续终身。三日前当莽魁决定将五斤过继给远亲时,他曾与从未敢黑脸直向的父亲发生过一次争执,但终因父亲的蛮横和强大而徒劳未果。但保英心中那份直觉告诉自己,他与五斤那种神秘的关联决不会因此而中断或削弱,因为那是一种任何外力都无法摧毁或改变的关联。 “五斤!啊!五斤!” 保英疯魔般地抢步上前,一把将五斤搂在了怀里。他糙黑的脸颊紧紧贴住五斤那颗粉嫩的头颅,从那稀黄柔软的胎发中弥漫而出的那股浓郁的奶腥气味,竟使保英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一时如同吸食了过量的烟土一样,浑身痉挛,嘴里白沫喷涌。 “报应呀……报…应…”老莽魁卧伏在尘粒如粉的黄土里,仍咕咕哝哝地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叹息。
2025/03/07 10: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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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16】水托老唐要办的事其实非常简单:捎一样东西给丈夫俑!在和唐进餐之后,水说我明天上午将东西送到使馆,可老唐已经让酒喝得脸如猪肝。他眼睛里放射出一团让已婚女人一看就明白无误的光束,从桌下伸过手来假装无意地碰触着水的大腿。水过去和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猪打过交道,对此早有戒备。她一次又一次地将那只脏手推开,说:“老唐,我真的该走了。我住在远郊,再晚就回不去了。”老唐说:“还早,还早!到时我开车送你回去。” 这是一家日本风味的餐厅。清一色的矮桌矮凳。客人们或坐与凳上,或盘腿围于桌周,给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此时大概夜已很深,初那边角落里有几个蓄着青红蓝紫怪发的青年人在抱头痛哭外,就孤零零地剩下了水和老唐这一桌。餐馆里光线幽暗,伤感的日本音乐时隐时现,如梅雨般不可触摸却无处不在。那写垂手而立的年轻女侍们排成一列,目光娇羞地低垂着,让人想起送葬或别的什么不祥的情形。 “走吧。”水说,“那边那几个嬉皮士喝多了,小心惹上什么麻烦。” “好……好吧。那让我送你回去,咱们到你住处再喝。”唐望了望角落里那几个哭笑无常的外国人,显然也心虚起来。 “你送我?你都喝成了这样,即便不把车开进河里,也得让警察拘了起来。” “警察?哈哈哈,我是外交官,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好了,走吧,走吧。” 老唐结完帐,伸手就搂了水的肩往外走。水心里恶心得想吐。她十分清楚老唐之所以要殷勤地送自己回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那件谁也明白的事。要放在平常,像老唐这种嘴脸的男人,即便只是自己在心里想了想这件事,水都会觉得是对自己巨大的侮辱而毫不留情地骂他的狗血喷头。而此刻水知道自己只能忍着,因为只有老唐能变成自己的一双眼睛,真正看到丈夫俑确切的身形。“老王八蛋,你把我看得太简单了。”水心里暗自骂了一句,再没有说什么,而是随着老唐出了这家日本餐馆。 这个异国城市的夜景水从来没有看过一次,这次却使她大开了眼界。老唐摇摇晃晃地开着车从街道上狂奔而过。水坐在车后座上,将脸贴住车窗玻璃向外观看。空旷的街道上,白日里很难看到的乞丐、流浪汉和惯于在夜间活动的摩托车手、孤独歌手时而可以看到,他们在明亮的街灯下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中,使人无端感到十分震惊。穿过一条著名的红灯区的街道时,水看到许多年轻女人站在沿街两侧招揽生意。她们丰乳半露,棕色、金色、红色及黑色的头发在暧昧的灯光中都呈现出发沤的感觉,看上去毫无光泽。街女们淫声荡笑将街头弄得热闹非凡。老唐兴奋起来,一边挑逗地给水说着路边野店里的种种服务,一边使劲瞅着女人们的酥胸,好几次差点把车子开到马路牙子上。 夜景使水内心的忧伤更加浓烈。这种情形让她想起了报纸上对于自己和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的报道:天气炎热无比,白天一派金黄,人们长睡不醒,夜间则成群结伙而出,变着法子消磨漫漫长夜。那座城市的夜景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街女呢?肯定有!水在国内时就常听见俑和哥儿们聊起暗娼的事,什么某大饭店一靓妞一夜和七个膀大腰圆的黑人乱干,为两千美圆被活活折腾死在了床上;什么发廊后面都设有一间暗室,随时可以提供色情服务等等。在那些平平静静的日子里都有暗娼,现在乱世之下还不泛滥成灾?水接着被自己设计的第二个问题搞得心神慌乱,在车上越来越不塌实:俑会不会也去这种场合风流快活呢?水不断地设想、猜测,从俑的性格、平日做事的习惯和以往的种种表现反复推敲,仍是得不出明确的结论。水想起俑和朋友谈及明妓暗娼或谁谁家的风流韵事时,总是以一种眉飞色舞的神情说话,充分显示他对此兴趣浓厚。可水又想起俑和自己厮守的日子里,从不和别的女孩来往,即便自己出差经月,他也总是呆在家中睡懒觉或去找哥儿们喝酒。但这个理由还未想清楚,水的脑海里却又浮现出俑大学时期那桩丢人的丑事……水心乱如麻,越来越难以判定俑在漫长的留守日子里究竟会干些什么。这种困惑对水的折磨,甚至比她真正知道俑做了什么出轨之事还要胜过一筹。 老唐的车子在一座铁桥的中央熄了火。这个地方距离水居住的那个贫民区已经不远。老唐是在听完水说这个地方几乎夜夜都有凶杀、强奸、抢劫之类大案发生之后突然熄火的。水在暗中笑了一下,她听见了老唐那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怎么?不打算送我回去了?”水吃惊地问。 “……水,你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这深更半夜的,碰上坏人怎么办?”唐趴在方向盘上,把车子前大灯开得雪亮。那两柱灯光照在黑黢黢的铁桥上,像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 “那咱们回使馆吧,我知道那里有客房。”水说。 “……这个……” “怎么啦?” “这大半夜的,我带个女人回去,使馆别人会怎么看?人多眼杂,人多眼杂啊。”老唐回头看了水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去,“要么……咱们去找个能消夜的地方,要么你打电话给朋友,我送你去或让人家来接你。这么晚了,就别回你那个可怕的地方了。” “不用了。”水望着朦胧之中的老唐,心里忽然泛上一股十分快乐的感觉,就如同看见一只朝自己狂吠着冲过来的游狗失足跌进了水池一般。水轻快地跳下车:“离我家不远了,我走过去。唐先生,谢谢你啊。我明天就把托带的东西送到使馆。” “哎------哎------,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敢一个人在夜间乱走?车上有电话,你打电话给下午那个洋男人。” 水没有再说话,而是像一只小鹿般从前面跑开。老唐的车子没有动,那两到雪白的灯光一直亮着,直到已看不见水的身影,引擎的轰鸣声才再度响起。车子急促地掉过头,狼一般逃窜向了依旧灯火通亮的市区。 水一路急跑回去。黑暗中她的神经绷得几欲断裂。一路上的迷惑、担忧、焦虑等一切情绪,此刻都完全被恐惧所代替。高低错落的楼群之间,偶然可以看到一两盏残存的路灯。惨白的灯光照着年代久远的老式楼墙,上面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图案和血腥的咒语。水一面飞快地跑,一面用眼睛朝四周乱瞅。好在也许是时间太晚而错过了凶杀的黄金时间,此刻这片由杂七杂八建筑组成的住宅区到处静悄悄的,几乎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所有窗户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使这地方看上去像一座被人遗弃的古镇。 电梯开着,水一脚迈进去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坐在梯厢角落的小椅子上,忽然看见旁边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狗怯生生地过来嗅自己的脚。在这种地方,因为住户多是些潦倒的贫民或精神不健全的怪人,因而经常有被遗弃或忘掉的宠物,如狗呀猫呀鸟呀狐狸呀什么的。水和俑在一起的日子里,俑有一段时间忽然对身形威猛的虎皮鹦鹉产生了兴趣,缠着水要买几只回家来养,但水历来讨厌人与禽兽同屋,终究未果。此刻水望着这只毛发脏乱的小狗,先是本能厌恶地将它朝一旁踢了踢,可看到小狗又呜咽着向自己靠近时,水心头却泛起一丝悲悯的情绪。她知道这并非因为这条小狗,而是因为自己。“我与这条被遗弃的小狗有什么区别呢?”这么想着,两股眼泪就顺着水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弯腰将那条小狗抱在怀里,此刻的感觉就如同是风雨中两个走失的孤儿在相互拥抱。 水一夜未睡。她给小狗找了些剩下的吃食,看着它开始兴奋地满屋子乱跑。水呆呆地坐着 没有理会。天色越来越亮了,她却仍不知道该给俑捎去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打火机、领带、考究的钱包?不行,那样显得太温情,太对不住自己这么久被遗弃的事实。送一包五颜六色的外国避孕套给他?也不行,看似玩笑,若俑果真在孤独之中与别的女人有染,这样做无疑会使他自尊心彻底受到创伤而义无返顾地走向放纵。那到底该送什么呢?这条肮脏的弃狗?画一张意味深长的画儿,就如同临走时的那张Lovemaker一样?水心绪烦乱,一点也拿不定主意。这时那条吃饱喝足的脏狗更来了精神,又是用鼻子拱水的脚又是在她面前撒欢儿,半夜之内就如同已朝夕相处了数十年一样亲密无间。水忽然厌恶起来,她觉得这条狗分明是在怂恿自己:既然你老公遗弃了你,你何不像我一样投入别人的怀抱,纵情玩乐,不一样也能获得温暖和幸福吗? 这实在是一条卑鄙的野兽! 水心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当那条小狗再次讨好地拱她的脚背时,她飞起一脚,将狗踢得“吱”地一声痛叫,躲在远处用一双既迷惑后忧伤的狗眼望着水。 “滚,滚!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水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她站起身来,顺手操起一根吸尘器的长吸管,满屋子追打着那条小狗,直到它落荒逃出门去。 水在沙发上呆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大亮起来。渐渐地,她的心境慢慢好转起来。想起那只狗,水觉得自己高尚得近乎圣洁。这是平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总结,而这总结给了她安慰、勇气和力量,使她觉得朦胧之中有了一个除俑之外的依靠。水平静下来,他迅速将电话录音中的一些男性留言进行了编辑和剪接,然后坐下来专心等待老唐的电话。 八点多的时候,电话铃果然骤然响起。水没有拿话筒,而是按下了免体键。她听见了唐那咕哝不清有如一口痰没有吐干净的声音。水没有说话,数秒之后,录音中一个老外的声音响起来:“对不起,小声点,水小姐仍在睡觉,有事请稍后再打。”水听见老唐在听见这段话后,吃惊地说了声:“他妈的。” 水笑了笑,然后平静地收拾了一下公文包,没有吃早饭就出门上班去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十分妩媚温和。水穿过楼群向外走去,她看见黑人、白人、棕色人们或快或慢地穿梭于堆满了垃圾的小巷中,眼中朝自己投来警惕的目光。水亲切地朝他们笑笑,心中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厌恶和憎恨。 转过一条杂货店林立的斜街时,迎面来了一个打扮得艳如少女的黑人胖老太。她牵着一条狗,信步乱走,显得踌躇满志。两人擦肩而过时,那条狗却很凶地冲着水狂吠起来。水吃了一惊,仔细看时,才认出这条此刻洗得干干净净、脖子上还套了个绸圈的小狗,竟然就是凌晨被自己轰出门的那条弃狗。此刻狗眼中那份忧伤一扫而光,和它的新主人一样显得趾高气扬。 “对不起,吓着您了。”黑老太说。 “不,是我吓着它了。”水说。 然后各自走开。那个黑女人大概不太理解水这句话的意思,频频回过头来,疑惑地看这个东方小女人妩媚的后背。
2025/02/21 16: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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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15】令人快乐兴奋的日子总是异常急速,稍纵即逝。相反,令人痛苦和烦躁的时光却总是极其缓慢,似乎永远都遥遥无期。自打这座城市进入异常古怪的夏季以来,日历其实也就刚翻过一个多月,但人们却觉得这种酷暑似乎已持续了近半年,过去那风和日丽、平平静静的日子已遥远地都难以记起了。 这个特殊的季节使许多事物一蹶不振,如同那些难以经受灼烧的树木一样日益萎蔫。但同时却使许多别的事物因此而变得欣欣向荣,呈现出一派如火如荼的爆发势头。譬如,先是各种形式与流派的艺术在这座不夜城里变得走红,随后从精神到物质,包括冰镇啤酒、矿泉水、各类饮料在内的降温品也空前走俏。经营此类商品的大批小贩纷纷成为这座城市新的爆发户。他们与俑这样的艺术爆发户相比,更显得富有远见和魄力。艺术爆发户在成绩面前,往往会止步不前或完全迷失,而这些经济爆发户却永远觉得手中成沓的钞票只是自己应该拥有的极小的一部分,永远会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就在越来越多的人把赚钱的目光盯向了冰镇饮料的时候,这个行业的先驱者们却另辟蹊径,开创了一条全新的生财之道,而且一炮打响,很快就风靡了整个城市。如同一首走红的流行歌曲一样,几乎一夜间就达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 他们经营的新商品是一种名叫“呼达尔”的瓜。据说此瓜产于西部沙漠,产量极低。近几年城郊一些果农用温室引种成功后,城里人才慢慢有幸品尝到了如此遥远、如此珍稀的东西。“呼达尔”一名谁也不明其意,查遍瓜果类、菜蔬类的词典甚至百科全书,也都难以找到关于它的记载。因而究竟“呼达尔”三个字应该怎么写,城里几乎没有人弄得清楚,就如同没有人不知道这种瓜果一样普遍。此瓜大可盈拳,小可类卵,呈扁圆状,表皮光滑润泽,色彩五颜六色,十分美观。剥皮噬肉,虽酸涩且有一股臭味,但食后却令人浑身异常凉爽,类如薄荷、橄榄等清火之物。“呼达尔”瓜开始在这座城市流行时,价钱十分昂贵,以至于有钱的贵妇小姐们在夜间消夏时,总爱显摆地在手中握一两枚色泽异常艳丽的“呼达尔”,以显示尊贵和富有。那种神态就如同仪态高古的老者手持两球不断捻动,以示依旧健康结实一样。但后来此瓜由外地大量涌入,使被视为“金蛋彩卵”的“呼达尔”身价一跌再跌。到后来竟泛滥成灾,堆满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便宜得不再论斤称两,而是以堆算价,如同旺季里的西红柿或茄子。那些贵妇小姐此时也改变了风格,不但不再手握彩卵,而且总是一遇此瓜就掩鼻而过,以另一种方式显示自己的高贵和不同凡响。 水是在国外一家很著名的报纸上看到关于“呼达尔”报道的。那篇报道明显充满对无知国人的轻蔑之意,这让水的自尊心难以忍受。但报道的内容却引起了水的注意。水放下报纸后,赶紧给家里打了一个越洋电话。水由于自己父母对俑的态度而一直与他们形同陌人。在出国以来的三四个月时间内,她还从来没有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信倒是写过两封,父母也等价地回了两封,平平淡淡甚至充满被礼貌所遮掩的冷漠。 “爸,我是水。”水拿起话筒拨了数遍后,终于听到了父亲那浑浊不清的声音。 “噢。” “我妈呢?” “在睡觉。” “你喊我妈接电话。” “喊不动。刚才我喊她吃饭都喊不动。” “……爸,听说咱们那里全城都在吃呼达尔。你给咱家人说一下,国外报纸上刚公布的最新研究发现,那是一种伤害人类神经系统的毒果,长时间食用会慢慢成瘾,就像吸鸦片一样……” “满城人都吃呢。” “咱们家别吃了。满城人都吃是因为满城人都不知道真相。” “算了算了,别花这份国际电话费了。”水的父亲声音明显变得不耐烦起来,“要是全城人都吸毒成瘾,就剩下咱一家人清清醒醒的,那恐怕也就跟怪物差不多了。” 水沉默了片刻。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对于自己父母及弟弟是否会因吃“呼达尔”而成为隐君子或神经受损,她从内心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她打电话给家里,只是因为自己已很久断了与俑的联系,她只想通过家里探听到一点关于俑的消息。这种想法使水觉得自己与父母已经走得很远很远,心里更增加了对俑的思念。 “爸……最近俑在哪里?他如果回家,请他一定打电话给我。我搬了家,新的号码是……” “你别说了,说了也是枉然。不过我提醒你,那小子现在可成大名人了,整天在电视报纸上露脸,身边围满了贱笑的女人,你可要当心他犯老毛病。” “什么?爸,你别开玩笑了!他怎么可能成为什么大名人?” “看看,我猜对没有?我就估摸这兔崽子好久没有写信给你了。你看看国内的报纸就知道了。” 父亲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这使水心里极不舒服。她本来还想让父亲给俑打传呼回家,约个时间和俑通话。但此刻她的心中却充满乞求般的屈辱,便没有再说一句话,“吧嗒”一声挂上了电话。 此刻水已搬了家。这是距离市区较远的一幢旧公寓楼的一套房子,一个狭小的卧室,一个方厅及厕所和厨房。公寓所处位置是这座城市的贫民区,房租便宜,环境脏乱,尽住着些不三不四的人。关于凶杀、抢劫和强奸的暴力案件几乎日有发生,以至于人们若三五天没有听到有人受害的消息,竟然会怀疑这是黑帮势力欲擒故纵,即将有更血腥的事件发生。当初水寻着街头广告的信息租下这套房子时,临时洋同事们惊得蓝眼珠熠熠生辉。尤其是对水抱有各种憧憬的男人,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再三向水晓以利害,并纷纷表示若水对那个房东胖老太太果真不堪忍受,愿意将水接到自己家里免费食宿或出钱为她在高档社区租一套房子。但这些都被水微笑着拒绝了。于是洋人们在私下说:“来自不发达国家的人都难改本性,为省几个钱不惜把小命搭上。”这些话水听见过好几回,但水没有吱声反驳,也没有动摇过自己搬家的决心。 第二天水去上班,中午匆匆吃了一份快餐,然后就去附近一家图书馆查阅国内新近出版的一些杂志报刊。她本来对父亲阴阳怪气的话抱有怀疑,没料到查阅的结果却使水大吃一惊,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事实:国内一些大型报刊上几乎到处可看到有关俑的介绍和报道,俑的绘画、经历、奋斗目标、贡献、兴趣……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俑各式各样表情和造型的照片随处可见,还有他连篇累牍的油国、国画及素描等。俑失踪已久而忽然以这种方式极灿烂地开放在水的面前,竟使她感到十分陌生。水仔细端详丈夫的眉眼、鼻口和消瘦的脸型,就如同久久注视镜子中的自己,越看越觉得陌生,甚至连起初那点亲密和熟悉的感觉都难以再恢复过来。还有那些画,竟没有一幅是水所见过的,这更增加了她的困惑,使她一时难以相信这竟是自己那个整天懒洋洋的丈夫所为。水几乎把所有介绍俑的文章到翻阅了一遍。那些介绍也有模棱两可的地方,难以真正寻找到水所熟悉的事物。那些文章几乎囊括了有关俑的各个方面,但惟独都没有提及画家的感情、婚姻及家庭。这使水陷入了更大的不安中。“以往介绍名人,趣闻轶事和婚恋情变都是吸引眼球的内容,到了俑这里,为什么偏偏连点影子都找不到呢?”水迷惑地想。时间有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水感到饥肠辘辘的时候,这才发现已是图书馆快下班的时候。她匆忙将那些资料复印好,撒腿就朝自己工作的那幢大楼跑去。跑到办公室门口时,职员们却纷纷夹了包蜂拥而出,原来已经打过下班铃了。彼克此时还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向宽敞的办公室里探望。水刚想悄悄走开,夹在腋窝里的那堆材料却使她有了新的主意。她大声说:“彼克,我在这里。你稍等,我拿了东西就出来。”惹得一帮同事朝这边观看,其中有一些目光向彼克表达了强烈的愤怒和敌意。 水的态度显然使彼克受宠若惊,他那张长着密密麻麻雀斑的瘦脸涨得通红。此刻他已无暇顾及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兴奋地搓着毛茸茸的大手,透过茶色玻璃门看水玲珑小巧的身影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此时在彼克的心中不断闪过许多画面,其中有铺得温暖浪漫多情无比的床、美酒、缠绵的轻音乐,有浴室的毛玻璃上隐约可见的裸体女人……但彼克知道只只是自己一相情愿的幻觉,他根本拿不准这个情绪容易反常的东方女人今天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水很快就出来了。她还是那么一身随意却更显青春热情的便装,柔软细长的披肩发十分轻盈。与往日不同的是,她没有背那个翡翠色的女式皮包,而是在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又蠢又笨,与她这身打扮显得极不协调。彼克飞速地朝她的眼睛瞥了一下,发现那种对自己来说一直魂消魄散的忧伤依旧,只是水的眸子里比平日多了几许兴奋、浮躁或别的什么情绪。 “水,怎么安排?我开车送你回去还是……”彼克知道请水吃饭尤其是吃晚饭是一件比竞选国家总统还难的事,他已为此遭受过数不清的拒绝甚至奚落。此刻他想,若是能邀请水坐在自己小车的驾驶副座上,趁送她回那个贫民区这段时间里多说会儿话,自己已经不虚此行了。 “咱们一道去吃饭。”水说,“我没有很多钱,只能请你吃快餐。” “不……不!不……”彼克惊得蓝眼圆睁,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愿意和我一道吃饭?”水显得有几分尴尬和意外。 “不不不!我不是说不愿意和你吃饭,我的意思是不应该你请客,我要请你去本市最豪华的旋转餐厅。” “我不为吃饭,只是想说话。”水说。 两人正站在公司大楼前说话,路边一辆蓝色轿车忽然“嘎”地一声停在他们身旁。“水,水!:随着几声汉语,车中钻出了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国人。水定眼看时,原来是使馆的文化参赞唐先生。水初来时,使馆曾有过一个欢迎茶话会,后来唐也曾单独找过水几次,所以两人算是比较熟悉的。 “唐先生。”水打着招呼。 “水,我后天回国开会,你有什么要办的事吗?”唐走过来问。 “什么?你要回去?我还真有点事麻烦你呢。你现在去哪里?” “正想找馆子吃饭。你们……你们是否要要吃饭?这样吧,等你吃完饭,再打电话给我。” “不不!”水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们只是同事,我们还没定下来去哪里。若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吃饭,我真的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办呢。” 水说完,慌乱地朝彼克说了声:“对不起,我有急事先走了。”然后就急匆匆地跟着唐一同上了他的车。汽车马达一声轰鸣,立即消失在满街的车水马龙中。 彼克从刚才的意外惊喜中还没有回过神,又遭遇了这么一个意外的打击,真是冰火两重天,顿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傻子一样看着那辆蓝色车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半天才嘟囔道:“神经出了什么问题?”然后无精打采地朝停车场走去。
2025/02/12 14:2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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