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网
社区
本地视频
登入
注册
亦夫
2024-03-11 加入
行于无常,止于虚空
亦夫 近期发布的帖子
【尘事】哥哥脸上的胡子一年比一年浓密,父亲眼中的忧郁便一年比一年加剧。哥哥说他是北大的才子,不能就随随便便娶个女人为妻。父亲说不出什么,就尴尬地去摸他的烟斗。母亲这时便急噪起来,唠叨地说:“挑七挑八,挑了个眼花。女娃子没病没灾就齐全了,你还想娶个仙女呀?” 父亲和母亲都住在乡下,而哥哥却在离家很远的省城里工作。父亲除了偶而写信给哥哥说一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道理,剩下的就是让母亲看他眼中的忧郁和闷闷地抽烟。那年夏天,哥哥带着一个疲弱得像只猫一样的女孩子回到家中。父母都满脸堆笑,用亮闪闪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们的儿子。哥哥仰着头把女朋友带到村口转了一圈,乡下人都像看耍猴一样奔走相告。大家都说:老吕家的儿媳妇长得粉嘟嘟的。 我年幼,不知道“粉嘟嘟”是什么意思,但父亲的瘦脸却因此而气得铁青。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停呸呸地往地上吐痰。哥走过去问:“爹,你怎么了?”父亲说:“不知道。” 没有多久哥就和那个猫一样的女朋友吹了,他的眼中有很多无奈的神情。后来的几年里,哥还陆陆续续往家里领过好几个女朋友。每次回来,父亲的眼中就多一层疲倦。当哥三十岁的那年,父亲收到了他发来的电报,电报上说他要结婚了,让父亲和几个亲戚去趟省城。父亲看完电报后高兴地把蹲在炕边的花猫一巴掌扇到了地上,然后又去和母亲说:“老大要娶的,到底是带回来的哪一个呢?” 其实哥的新娘刚认识不久,并没有带着回过家。婚宴上,父亲的衣服穿得簇新而不合体,新娘那位当主任的父亲腆着肚子和父亲握手时,父亲显得很激动,嘴里发出很响的笑声,还有很多唾沫星。我偷偷看哥的表情,见他三十岁的脸和父亲一样苍老和枯萎。 到饭店去吃饭的人很多,父亲觉得钱花得很气派,就一桌一桌地招呼大家吃好。但城里人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们都对张着嘴嗬嗬大笑的父亲说:好福气呀,好福气呀!穿得笔挺的哥挽着那个像一大团白面似的新娘,一圈一圈地给客人斟酒。哥不笑,也没有像父亲一样不停地说话。 那天下午哥送我们坐长途汽车回去的时候,天阴得很重。父亲把哥住单身宿舍的被褥打成一个大包袱背在身后,像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我们一路默不作声地走,走着走着,哥对父亲说:“你老了。”然后就流下泪来。父亲说:“别想得太多。世上的事,一茬接一茬,了一桩算一桩。” 车开的时候,风很大地刮起来。我透过车窗望去,哥站在一片飞扬的尘埃中,胸前那朵红绸花的飘带正在呼呼地飘飞……
2024/09/18 10:29:52
0 阅/ 0 答
【洋人彼得】我来日本已逾四年,但东京对我而言还如同初来乍到时那样陌生。无论在人如潮涌的大街,还是在幽深僻静的小巷,每当我与那些长着黄发绿眼的白种男人相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分别多年的朋友-------纽约人彼得。他是十多年前与我分别,从天津港乘船东渡日本的。这早是一条古老得失去了任何意义的信息。十年的光阴,早足以使一个人发生不可预期的变化,从贫贱到富贵,从强健到羸弱,从君子到盗贼……甚至从生到死。但十年的光阴,同样有可能使一切都保持原样,而不发生任何变化。 我与彼得是偶然相识的,时间大概是在88年的夏秋之际。那时我刚刚从国家图书馆调到文化部工作,暂时还借住在原单位位于魏公村附近的宿舍里。那天我在魏公村商场购物,巧遇不会中文的彼得为买一个三相的插座而憋得满头大汗。他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头,比比划划的动作显得蠢笨而滑稽。我为他解了围。他那张看不出是四五十还是十四五的脸上流露出真诚得有几份夸张的感激。出了门他跟我用英语攀谈起来,问我的职业和住所。那时我刚写过几个中短篇小说,更听说面对外国人,骄傲使人进步,谦虚反而使人落后,便大言不惭地说:“我嘛,是个作家。”自报家门为彼得的他,立即有了他乡遇故知的热情。他拉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起来:“太巧了,我也是个作家。”我们互留了电话后就各走各路了。我当时想,他肯定跟我的想法一样:真他妈的,在哪儿都能碰上骗子。 这不过是生活中常遇的一个小插曲,我很快就忘了那天的一幕。不久的一天,我正坐在死气沉沉的机关办公室里发呆,女同事接了一个电话后大笑起来:“大概是个神经病,找驴找到国家机关了。”我没有在意,但不久我接了电话才知道,刚才要找的驴就是我。电话是彼得打来的。他不会中文,听不懂女同事的话,就急得只会叫我的姓:“吕!吕!”彼得很认真地告诉我,明天是周末,他要请我和他的另一个美国朋友吃饭。 彼得在北京的身份是外语学院的外教。我、他及在北方交大教书的另一个年轻的美国人,在北外的一个川菜馆里吃了饭。回到彼得在专家楼的宿舍,不知为何他和我聊起了酒,并大吹自己的酒量。我当年年轻气盛,自觉面对洋人无敌手,便说:“你说的酒量是什么酒?你喝过二锅头吗?”彼得高兴地从墙角里摸出一瓶酒说:“我很喜欢二锅头的性格,那么我们又是知音了。来,边喝边聊。”……两人喝完那瓶酒的时候,我已经有点晕乎了。我怕初次见面喝高了丢人,便说:“我回去了,还有事!你也睡会儿吧。”不料彼得说:“也快到点了,我三点要去电教室录像。” 以后的交往便自然频繁了起来,我对彼得的情况也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大概五十多岁,纽约人,曾经是暴走族和吸毒者,未婚但曾跟一个女人同居多年,是不是当了父亲他本人也不祥,确实算是作家,出版过一本或两本童话……但彼得眼下最痴迷的是围棋,据他本人说自己是取得了业余段位的。我对围棋一窍不通,所以难辨真假,但彼得那真诚得有几份孩子气的眼神还是让我相信了他。他似乎读了许多关于围棋的书。有一天我们在一个新疆饭馆吃饭,他不无遗憾地提及了一个德高望重的历史学教授的名字,说自己心中有一个缠绕了很久的问题,估计只有此人可以解答,但自己怎么可能见到那么伟大的教授呢。我说:“此事不难,我帮你安排。我们中国的名人,别人可以不见,但像你这样的美国作家肯定是不会拒绝的。”他听不出话中的话,顿时像个得到了奶瓶的饿婴般咧嘴笑了起来:“你太好了,我真想像中国人过年那样给你磕个头。”我们如约去见了教授。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彼得的问题来自中国古文献:尧有子,名丹珠,善弈……他是从翻译成英语的中国文献里了解到这些的。他明白丹是红色,所以问题就出来了:围棋棋子色为黑白,尧为什么要给喜欢围棋的儿子取名红色?我觉得他简直是无理取闹。没料到教授也是个喜欢寻根刨底的人,他大叫:“提得好?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整整一个下午,教授都俯身在成摞的线装书中寻找答案。眼看天色将昏,年事已高的教授只得疲倦地说:“我才疏,等我能够解答的时候,我再写信通知你。”我和彼得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他会因为难倒了史学名流而洋洋自得,不料他不住地叹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忙碌着翻译了一下午废话的怒火,被他孩子般真诚的失望一下子浇灭了。 第二年暑假,彼得约我同游西藏。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线索,说西藏是围棋的发源地。我工作虽闲却无自由身,当然无法践约。他便义无返顾地开始了千里单骑之旅。本来说好一个月,但三个半月后我才重新见到了狼狈的彼得:他因闯禁区被警察罚过,搭货车摔断过鼻梁骨,因弹尽粮绝卖掉了手提电脑……更为糟糕的是,因为耽误了课程,他已经被外院解聘了。此刻他在北京,连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彼得在我一个朋友的家里住了半月后,忽然对我说:“我要去日本了,因为日本也是围棋世界的超级大国。我要从天津坐船走,当年鉴真就走的是这条路。”我想说:“你别说得好听,你是太穷了。”但平日戏谑惯了的话,还是被我咽进了肚里。 我是个懒惰而乏常性的人。记得后来曾收到过几封彼得从日本寄给我的信,似乎有一次还有新写的童话的清样,但我都没有回过信……现在想想这样也好,我和他有诸多的不同,但都是心灵意义上的流浪者。如果我真能哪天在东京的大街上意外地碰上他,我们会像这十年就不曾存在一样,相互擂对方一拳,然后走进附近的一家酒馆……
2024/09/13 15:50:46
0 阅/ 0 答
【当文化成为猴子身上的袈裟】我自小长在偏僻的西北乡村,四周都是终年在黄土里刨食的农民。乡亲们无论男女,不分老少,要么两眼一抹黑,大字识不得一个;要么勉强上过几年学,念封家书都直打磕巴。我对“文化人”的最初印象,来自村办小学的那些教书先生们。尽管那时的乡村教师几乎都是半蛾半蛹的“老民办”,但毕竟脱去了自家织的粗布老棉袄,穿上了哔叽制服。毕竟洗去了脸上的泥巴,梳光了粘得打绺的头发,兜里别了发亮的钢笔,举止做派也立即和农民们分开了阵营。那时先生们是让幼小的我非常眼热的:农忙时节,当村人们四脖子汗流地在地里挥镐舞锹时,先生们却悠闲地漫步在田头,双手倒背,坦然地接受着老乡们谦恭的问候! 我那时是个生性反叛的少年。当家人让我好好念书,指望家里日后出息下个先生时,分明对做先生梦寐以求,却将头一别,不屑地说:“你看看那些先生们,男的细皮嫩肉,干不得重农活。女的长相丑陋,嫁不得好人家。只好拼命背几首古诗,才能混口吃喝。”家人大声呵斥道:“人家那叫混口吃喝吗?我们整天在土里挣命,见了人家还得低三下四,这才叫混口吃喝。”这是无情的事实,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一下子哑了口。我固然从骨子里欣赏男人力可盖世、慓悍伟岸,女子美若仙女、贤淑端庄,但他们也就能比别人多打几石粮食,比别人易寻个富足些的夫家,怎么比得了风光八面、受人敬重的先生们? 无疑这样的家训在我少年的心田里播下了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并在后来的岁月中成长为一棵大树,将我对人生的理想全部屏蔽在它巨大的阴影下。我是以理科生的身份考上北大的。但在我看来,整天在实验室或微机房做机械的实验,和农民在地里伺弄庄稼一样枯燥无味。而文科院系的那些同辈,总是读着小说,谈着恋爱,悠闲洒脱,高论满口,实在是让人难拒的羡慕啊。这样的心态让我对自己的专业只剩下了敷衍。我拼命偏文疏理的结果,使我从学科对职业的局限中摆脱出来,如愿成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如愿出版了几本无聊的闲书,当然也如愿领略了一些虚幻的风光。一段时间里,我也曾游走在文人的圈子之中,看着同行们用貌似深奥的话语谈论司空见惯的平琐人生,拾古人的牙慧以装点自己本来平淡无奇的语言,以清高和孤傲来伪装在现世中的无能和脆弱……文化没有称斤论两的绝对标准,所以你完全可以把盲目的孤傲转变为夸张的自信,可以做任何让人愕然的狂妄宣称。一时间,我真觉得像过去倒背双手走在田头的先生们一样,在农人一片谦恭的问候声中,身心飘然,觉得世界不过如此之大,早已被我尽收眼底…… 好在我不是个沉溺于纯粹的幻想而自娱自乐的人。在短暂的喧嚣之后,我忽然听到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冷笑。这声冷笑让笼罩在我周身的雾气渐渐散尽,我从越来越清晰的一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虽然洗去了脸上的黄泥,却无法改变糙硬的皮肤;虽然穿上了笔挺的洋装,却是如此的不伦不类;虽然听见了来自乡亲们的齐声拜问,内心深处却感到一阵阵害臊发虚……我不由又想起了小时候所眼热的村小的先生们:面对农民,可以用文化来炫耀高人一等的身份;面对城里人,为了表白纯朴又可自谓农民。其实他们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城里人。他们是仰仗土地却又背叛了土地的人,只能在模糊的虚荣中,用零星作响的掌声填充自家空荡荡的粮仓。文化的名号有时真的有如鸦片,你可以无一技之长,甚至可以卑劣猥琐,但却能在瞬间自觉凌驾于万人之上,妄想自己那点轻薄的文字足以不朽…… 前不久回国,在老家的乡集上看到一出猴子的表演:两只猕猴争邀观众之宠,竟为一件用做道具的华丽袈裟差点打了起来。在围观人群前仰后合的笑声中,那只获胜的猴子身披袈裟,完全沉醉于它所扮装成圣僧的角色中,猴脸上竟显出了一丝乱真的肃穆……想想自己曾经游走其中的那个圈子,我心虚地笑了。袈裟是好东西,但并不是谁披在身上即可近佛。亦如文化,不是任何人冠以其名便可不朽。
2024/09/11 11:47:53
0 阅/ 0 答
【虚无的守望】父亲在乡下教书数十年,进校时是语文教师,退休时仍是语文教师。生活的模式一直未变,但转眼间,岁月把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双鬓班白的老人。 退休回家的父亲拉了一架子车书和一床破旧的铺盖。他望了望越来越远的乡中学那排灰旧的房舍,眼神很有几分黯淡。乡亲们不理解这份黯淡,他们说,二先生几个儿女都在城里工作了,早就该回家享享清福了。一直在家务农的母亲也这么说,结果父亲黑了脸,弄得胆小的母亲惴惴不安了好一阵子。 家里只有母亲一人的自留田,每逢播种收割的季节,比起别的家来,两人总是早早地便结束了农忙。村外的田野里仍一派紧张,父亲却戴了老花镜,坐在房前的树阴下看书。牵牛扶犁、提斗摇耧而过的村人们总是对父亲打招呼:二先生,好清闲呀!起初父亲还笑着给人家回话,但很快就觉察了他们话语里暗含的讥讽。父亲不安起来,便放下手中的书,去给只有两个儿子的四叔家帮忙。那年酷暑,整个麦收季节还未结束,本来就年迈体羸的父亲已变得黑瘦黑瘦,真给人一种形销骨立之感。母亲不忍,父亲疲倦的眼神却显得十分安心。父亲注定不是一个能圆满处世之人,一个夏天下来,父亲得到的竟然是另外几个叔父背地里的埋怨。一碗水没有端平,自然要溅出来打湿自己的脚。 哥、姐一直有将老父接进城里的企图,但前几年父亲都固执地拒绝了。原因不说我们也明白:父亲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立的人,即便到了虚弱的老年,他也不会给儿女徒添任何负担。哥说,你爱看书,城中我已给你准备好了书房。父亲听后,半天才说,还看什么书?我的眼睛连报纸的大标题都看不清了。 促使父母终于搬到城里的原因,是我的几部小说中使用了一些村人的姓名。尽管那都是些北方乡村里最常见的姓名,尽管在小说中他们也不是什么坏的角色,但我一向认为淳朴的乡亲们还是愤怒了。我远在都城,父亲自然代我成了人们讨伐的目标。哥用汽车去接终于同意进城的父母离开了乡下的小院,当时我不在场,但我能想象父亲的心情。他或许也像退休离校时一样,用黯淡的眼光看了看那座注定不会再回来的小院吧。 进城的父亲起初和哥一家人住在一起,作为家里长子的哥和知书达理的嫂子极尽孝道,但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快乐起来。他昏花的老眼已经看不了书,从小就长在城里的孙子和他的想法也很有距离。父亲开始处在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之中,很快,这种不安便化为了难以言表的孤独和长时间的沉默。他总上把很多时间用在散步上,小区附近的河道、树林、楼间、公园,到处都留下了一个老人低头独行的身影。认识哥的人总忍不住问,你老爹在找什么东西吗?哥无言以对,只能苦涩地一笑了之。 我似乎能理解父亲的寻找,但我却说不清他真正所寻找的东西。 我们最终为父母买了一套独立的单元楼。父亲执拗地选择里另一座城市。他说,这里好,离咱们的老家近,离你们又不远。我们不解其意,却也对父亲的执拗无能为力。将父母送到新家安排好的那天,我们在对父母将独自生活深怀愧疚的同时,也对父亲古怪的想法有了隐隐的担忧。但这种担忧很快便变得释然,逢年过节的每次短暂团聚,洋溢在老父脸上的笑容,让我们恢复了对遥远的过去岁月的记忆。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既不是农民也非城市人的乡村退休教师父亲,在漫长岁月带走他青春的同时,也带走了他心中真正的家园。他所守望的记忆中的家园,永远都是遥远而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的父亲,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2024/09/08 17:13:08
0 阅/ 0 答
【神 人】十几年前,有个陌生人忽然打来电话,说他是入了美国籍的台湾老兵。现在退休了,打算落叶归根,欲定居北京安度晚年。经交谈,方知他是我一位台湾作家朋友的熟人,朋友嘱他有事找我。于是我热情地说:“好啊好啊,租屋买房,导购陪游,哪怕是结伴喝酒,有事你尽管开口。”结果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苍老的暗笑:“鸡毛蒜皮,不屑为之。我有要务找你。”不久见面,L老先生年逾古稀,个头矮小,一头白发。虽说手脚已不甚灵便,可却双目炯炯,情绪饱满,爽朗而健谈,简直像一个热血青年。老先生找我帮忙的“要务”是出版一本名为《天下第一神对世人说》的书。书稿区区数万字,薄薄的一本。我草草翻看了一下,几乎都是神经兮兮的唠叨和呓语。我没敢冒昧发表意见,小心地问:“作者是谁?出这样的书意欲何为?”不料老先生一拍胸脯:“我就是天下第一神,出版这本书是为了拯救世界。” 书稿可以冷落,朋友的朋友却是不能冷落的。L老先生当时租住在离鼓楼大街不远的一个大杂院里。孤身从美国来京,似乎也没有别的亲朋,所以常喊我过去喝小酒。我很快对他的身世有了粗泛的了解:江苏人,当兵去了台湾,退伍后赴美;能唱几口京剧,本想吃艺术饭,不料命运不济,在美国刷了一辈子盘子;普通话不标准,英语更是一句不会;无儿无女,结婚三四次,对象都是大陆有姿色没学历的年轻女性。人家爱的不是他,是美国绿卡;现在靠退休金生活,我忘了具体数目,但记得他颇得意地用带着南方口音的腔调说:“用这些美金在大陆生活,很牛逼的。”……我不能肯定他的话每句属实,但他多次给我看他和不同女子的亲密照片,那些女子确实个个年轻而美貌。谈论真实的生活经历让L很不愉快,我们见面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他在重复那本书稿上的内容:他品格高贵,从无贪欲和妄念;他节俭朴素,从不浪费,就连上厕所都用最小一方卫生纸;他不求功名,死后连骨灰都不留……第一次他谈及这本书时,我以为是老先生风趣搞笑。等明白他是认真的时候,却着实吓了一跳。我想说,你的这些品行即便是真,最多也就算个美籍华人老雷锋。就算你上厕所不用手纸,也跟“天下第一神”、“拯救世界”什么的,八杆子都打不着啊。我不能为这样的书稿帮忙,倒不是我有多高的社会文化责任或觉悟,而是怕砸了自己在出版社的饭碗。于是L老先生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我帮他将书稿翻译成英文,以便在全球发行,不但影响黄种人,也要将白人黑人棕色人种什么的一网打尽。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美籍华人让我帮他搞英语翻译,让没有多大见识的我觉得一是很长脸,二是很荒诞。但这个忙我还是帮了。只不过我的水平实在有限,我为他找了一位北外英语系的研究生。研究生是个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做事太过认真。她在交给我稿件的时候抱怨道:“你可把我坑苦了。我连原稿的中文逻辑都没弄懂,这英语能有人看懂吗?”我只能安慰她说:“别想得太多,是英语就行。” “天下第一神”的称呼太长,在北京那段日子里,我将他介绍给朋友时,都简称为“神人”。L老先生虽然过分偏执并很自恋,但心底善良、和蔼可亲,并不招我反感。不久他就告诉我说,书稿安排到台湾去出版了,中英文对照,并自信满满地称“那将是一部《圣经》式的巨著”。一桩心事落到实处,老先生身心放松,经常让我带朋友去参加他的酒局。酒局一般都在他的租房或小院里,从小铺买来花生豆腐酱猪蹄之类,再开一瓶二锅头,总是能将就个三五小时。喝得兴起的L老先生,总是先说他的巨著,再说那些水性扬花的女人,然后就是扯着嗓子唱一段京剧……许多第一次听完我介绍后,着意穿戴打扮一番去见外宾的哥儿们,见状都私下直拿眼睛白我:“你蒙谁啊?这八成是你乡下来的亲戚吧?” 信誓旦旦要在北京落户的L老先生,其实在鼓楼大街附近的那个杂院里只住了两三个月,然后就去江苏一个县级市买房安家了。临行前他说:“我在美国热闹了半生,还是希望晚年能够清净。”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北京的房价物价都太高了。要出版巨著,要设局邀众,还要在他人生晚景中实现一次真正的爱情,他的退休金尽管是美金,也只能是捉襟见肘,根本达不到他标准其实并不高的“牛逼”程度。但我没有说破,只是言不由衷地说:“也好也好,等书出来了一定寄我一本啊。” 书很快出版并寄到了我的手上。繁体竖版,前中后英,印制还算精美。令我又一次吃惊的是,他居然寄来整整一箱,让我无论熟人陌路,悉数送出。随后的那段时间里,每次长途通话,他都问我书送出了多少,并大为抱怨江南小城太过闭塞,居然找不到一个懂英文的人…...时有时无的电话联系持续了不足一年,那套位于边城的房子居然易主,L老先生就如同突兀地走入我的生活一样,彻底干净地消失了。我知道出书使他多年的积蓄几乎弹尽粮绝。现在不是世界需要他拯救,而是他需要世界拯救了。我在北京后来数次搬家,那箱书早已不知去向。但至今在我的书架上,却依旧保留着他签名送我的一本…… 想起L老先生,我常多有感慨却又不知究竟因何而叹。惠子笑话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过去我也像庄子一样喜欢抬杠。但想起这件事,我却没有理由再当杠头,只能怅然地说:“是啊,鱼的快乐或痛苦,看来我确实不知道。”
2024/09/04 16:06:02
0 阅/ 0 答
【中年的味道】刚上班不久的一天,偶然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同事闲聊时说,她最烦见到这样没出息的男人:年过四十,穿着牛仔裤,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手上飘着一股葱姜蒜的味道,漫无目的地满街乱蹿。我那时年轻气盛,心里对人生还存有这样那样光明的幻想,深觉女同事说得正确。是嘛,人生都混过去一大半了,仍然要钱没钱,要派没派。回家被老婆吆喝着下厨,出门扎堆闲聊凑趣。多大岁数了还穿着牛仔裤,连一点中年人起码的端庄稳重都没有,那岂不是真正的一介俗人!那个时候我住在国家图书馆的单身宿舍楼,近百名舍友皆是刚刚走出高校的年轻男女。大家都以为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虽然口袋里揣着每月只有百把十块的薄薪,却不妨碍言必世界、纵论天下,唇枪舌剑,滔滔雄辩,谁会屑于谈及柴米油盐的俗锁人生?我那时虽未仔细设想过自己的中年,但总觉得女同事所描述的形象应该距离自己很遥远。 时间是一把无形的雕刀,在雪片般消失在岁月之河的日复一日中,所有青春的激情、迷幻和骄妄,都在无声无息中渐渐褪尽。在随后的二十来年中,我为生计多次转职,东奔西波,忙乱劳碌。几乎在转眼之间,一个曾经一腔热血、抱负远大的少年,就已经人到中年,变得沧桑满腹、沉默寡言。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做完饭后开车去车站接妻子下班。妻子上车后,忽然漫不经心地说:“车子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该送到车行去好好清洗清洗了。”我四处嗅了几下,将手伸到妻子面前:“味道不在车里,而在我手上。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妻子道:“你做完饭忘记洗手了?一股葱姜蒜的味道。”我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女同事的那番话,不觉笑了笑说道:“差矣,此味并非葱姜蒜,而是中年男人身。”妻子白了我一眼道:“都四张多的人了,还把自己整得跟个朦胧诗人似的。”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一张典型的中年男人的脸,皮肤无光,额头多皱,目光散淡,神情倦然。低头一看,自己正好也穿着一条牛仔裤。而我这辆开了多年的最普通的家用小车,和国内时下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完全处在同一水平线……我不是彻底成了那种毫无出息的中年男人了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多年前女同事的话给妻子转述了一遍。妻子听后也笑了起来:“看你兴高采烈的样子,倒像是被人夸奖了似的!不过人生庸常,碌碌就是作为,世界大可不必出息下太多的人物。” 尽管心态因久经沧桑早已平和淡然,尽管妻子的笑谈足以聊作安慰,但并不遥远的往事却从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想想莽撞少年时代的勃勃激情,想想那些曾经模糊而美好的人生憧憬,虽然明知不过是青春的浮华与虚妄,但早已经平静得如同秋潭般的心湖上,不经意间却掠过了一道若有若无的涟漪……
2024/08/31 11:13:51
0 阅/ 0 答
【大款】九十年代一个秋阳安详的午后,朋友约我去见一个大款,说是大款想尽孝,欲投资给故去多年的母亲拍一部传记性电影。朋友是以演员出名后改做导演的,之前我们刚刚合作过一部小投资的影片。那个年代,大款一词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主要流行在北京一带。具体身价多少能有此称,似乎并无定论。但大款给人的印象却是明确的:砖头一样的手机一定要随时拿在手上,名牌服装或用品的标志一定要外露,发型多为板寸或青皮,越是在安静的地方越要大声地对着电话下达指示,接到电话开口必言“有事找我秘书”……这让我这个穷书生对大款很是不屑甚至反感。反感大款并不意味着我不爱钱。在和朋友去见大款的路上,我一直对脾性有些耿直的朋友说:“千万别谈什么电影艺术,这就是一桩买卖,争取拿下。” 大款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中等个头,因人到中年稍微发福。果然也是留着精致的寸头,黑色休闲西装,白色真丝衬衣,在灰大尘厚的北京也保持着皮鞋锃亮,脖子上挂着一根粗得扎眼的纯金项链。大款很热情,将我们让进一间宽敞豪华的办公室坐下,口若悬河地侃了起来。北京人多数健谈,大款自然更不例外。只是他并不提及投资一事,而是滔滔不绝地忆苦思甜起来。他说,甭看我是北京第一拨经营传呼台的私企老板,也甭看我现在开着大奔、人五人六的,可谁知道我受的苦、遭的罪呀。知道吗?我可是个曾被流放到边陲的人啊。从大款随后的谈话中得知,他所说的流放就是被判刑入监,地点是荒凉的新疆。大款没有讲“犯事”的原因,只是极其生动地描述着当时的苦难:酒自然甭提,偶然能拣着抽两口烟屁就高兴得像过年。成年都是盐水熬白菜,简直连猪食都不如。有一次两个犯人为一包方便面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是他的北京哥儿们,嘴比较损,惹毛了对手。不想对手忽然伸出鹰勾爪,“咔嚓”一下,竟将哥儿们两个眼珠子生生抠出,“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我耐着性子等大款谈正事,只能一会儿表示震惊、一会儿长抒一口气地随声附和,简直像个演技拙劣的三流演员。但我终究不是个修行很深的人。当大款谈得兴起,说若干年后,他已经发迹,有一天去西单为一个什么很隆重的仪式剪彩,在门口居然巧遇了北京狱友,当时对方“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我实在忍不住地打断他道:“老兄,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眼呢?”大款愣了一下:“眼?什么眼?哦,多少年过去,早长出来了。”然后又喋喋不休地侃了起来…… 大款从下午两时开侃,直到近六点依然兴致不减。我看看外面天色渐暗,又一次忍不住打断他,询问关于电影投资的事,提议一起谈谈构想什么的。大款将腕上的劳力士伸到我面前:“哎呀,已经到饭点儿了。投资的事是小事,上次保利大厦那场特牛的意大利歌剧,就是我策划组织的。一部小电影,还用得着如此认真。走,我安排饭局,边吃边聊。”大款站起身,不经意地一指墙壁上他与中央政治局某常委的大幅合影,口吻像说一个马仔似地道:“老X晚上有外事,要不然我一个电话,让他赶过来跟咱们一起喝酒。”我笑着说:“对,从中南海过来也不远,打一辆面的超不过十块钱。”大款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中央政治局常委打面的?兄弟,你以为是你啊?开什么玩笑!”我吃惊地说:“就几公里路,打两块钱的车多不值啊。” 这回大款终于忍无可忍地表现出了轻蔑:“打住,看来你真的不知深浅。不过也不怪你,你毕竟是从农村出来的嘛。” 见我和朋友固辞饭局,大款脸上的遗憾十分真诚。他搓着胖乎乎很有福相的手说:“干嘛呀哥儿俩,连饭都顾不上吃,比我还忙怎么着?我和亦夫虽然第一次见面,还真是投脾气,我俩还没聊透呢。”我心里说:我倒真想蹭你一顿酒,可你这个话痨,实在太让人痛苦了。朋友跟大款相对较熟,不无讥讽地说:“忙倒没有你忙,但能不能在外面吃饭,也得看秘书的安排。”告辞出来,一上车朋友就破口大骂,说这个没文化的暴发户,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敢约人来谈,这不是拿本大爷开涮吗?我劝他消消气,并为大款开脱道:“钱是人家的,投资不投资是人家说了算的事,愤怒只能说明咱们太急功近利。而且也不能说这事八字还没一撇。这哥儿们只是口气太大,但还不至于信口开河。大奔、劳力士和满身名牌,说明人家确实有实力。能不能一个电话把那么大的人物叫来单论,但照片为证毕竟有一面之交。估计监狱里抠眼珠子的事也是真的,只是没有抠掉而已。还有,你老说这个那个没文化的,凭什么每个人都得有文化?”朋友一听有点犯愣:“听了一下午废话,你不觉得冤啊?”我说:“冤什么呀,这一下午的人情算在你头上,晚上你得请我喝酒。” 投资电影的事没了下文,我和这个大款至今也就一面之缘。不过偶然想起这个留着精致板寸的中年人,我总琢磨传呼台生意萧条之后他会去做什么。时间过去了十多年,现在的大款早就有了新的姿态和方式,也不知他是落魄了还是与时俱进了。但如果哪天能意外碰见,我一定会对他说:“老兄啊,这回可是真的,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2024/08/28 15:26:32
0 阅/ 0 答
【一条名叫夸父的狗】我家附近有一个温水游泳馆。白色圆形基座,蓝色玻璃幕墙,极是别致醒目。游泳馆旁边有一个面积颇大的草坪,四周围有齐人高的铁丝网,只在把角处开有两道小门供人们出入。宽阔的草坪除了周末偶然举行棒球训练外,平时都是闲置的。温水游泳馆四季开放,一直人气很旺,甚至经常有人从远道开车过来游玩。渐渐地,拥挤的东京市内这片难得的空场,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看中,逐步成了一个很受欢迎的遛狗者的乐园。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都随车带来爱犬。游泳戏水之后,在草坪上和狗戏耍游玩,其意陶陶,流连忘返。尤其是每天黄昏,偌大的草坪上往往能集聚起数十只形形色色的宠物犬,满场追逐嬉戏,吠声一片,煞是热闹。 我客居他乡,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入眼之景,无非自然的四季交替,不过人生的鸡零狗碎。我经常坐在草坪的空场上,长时间地观看这个狗代替人成为中心的世界。这是狗儿们的临时社会,也是一个社交场所。虽皆身为人类宠物,除了品种、身形、脾性等天然因素的不同,它们作为被豢养的生命,早已缺失了自然的禀赋与野性,熏染了人类社会的矫情、虚伪、装腔作势及无处不在的等级观念。我隐约看到了发生在这些畜生们身上的变异:身形娇弱的巴黎贵妇趾高气扬,竟将一只硕大健壮的斑点狗追咬得落荒而逃;狼性十足的德国牧羊犬奴颜婢膝地做了京八的贴身随从;长腿灵蹄不再旋风般地奔跑,而是学会了慢条斯理地优雅踱步;甚至有一只穿着讲究狗衣的吉娃娃已不屑于四肢着地,而是坚持像人一样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姿势古怪而艰难……真可谓形形色色,百狗百态。而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一条浅棕色的伯瑞犬。它的主人可能就住在附近,我几乎每天下午在草坪上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这条狗鬃发须眉长成茂密而蓬乱的一丛,遮盖了整张狗脸,样子像个邋遢的老人。我注目这条伯瑞犬的原因,并非因为它独特的长相,而是它更加古怪的行为:它不像别的狗一样忙于社交,甚至显得很不合群。它总是呆在草坪靠近马路一侧的角落里,像个等着发令枪响的赛跑者一样,如箭在弦,做好了随时起跑的准备。它的对手不是同类,也不是人,而是每一辆路过的汽车。我发现老伯瑞是个很守信誉的选手,绝无犯规之举,总是等汽车和自己处在平行线上时,才奋力扬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它总是还没有跑到三分之一,就远远地被甩在了后面,沮丧地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吐着长长的舌头,回到起点,再次做好准备…… 没有征得其主人的同意,我私下给老伯瑞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夸父!当然取意夸父追日般的执念。以后我每逢开车过此,都会刻意放低车速,让执着的夸父赢得胜利。跑到终点的夸父总是得意洋洋地等着我的车子过来,然后一阵狂吠。我不知道它是在庆祝胜利,还是在嘲笑我缓慢得像只乌龟…… 妻女皆讥讽我闲得无聊。我则辩称道,人生多有无法遂心如愿之事,让别人从与我的参照中获得优越的快慰,即便遭到嘲笑,自己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就算是一种修行吧。
2024/08/25 10:20:25
0 阅/ 0 答
【母亲】我的母亲目不识丁。冬天坐在发着暖烘烘烟熏味道的土炕上,她能从糊墙的旧报纸上隔段隔行地找出大姐的名字、二姐的名字,哥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枯黄的桐叶大片大片地从柴房的窗洞中被北风吹出来,母亲便赶紧到小院中去,用糙裂的手拣拾全家烧炕的柴草。我趴在窗户上看母亲把枯叶一叠叠码放在柴屋的角落,心中不停地叹息自己的母亲只会拣拾柴草,而不会像其他同学的母亲一样,用一双白皙的手去写字或高傲地抚弄细瓷茶杯。 父亲是教师,我们都在他严肃的注视下辛苦地读书。父亲是家中一块随时都可能坠落到每个人头顶的巨石,畏惧使精瘦的父亲在小院中威严无比。整个冬天里我们都闻着父亲烟斗里呛人的味道不停地念书。母亲坐在我们的身旁,谁也没有注意她在想些什么。辛苦地念书换来每夜的热炕和一日三餐虽粗糙却也可口的饭菜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把油嘴抹净走出厨房,谁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一案板凌乱狼籍的饭碗和杯盘。 姐姐和哥哥们那几年一个接一个地离家去远在都市的大学里读书,这使父亲老脸上光彩四溢。他高昂着那颗小脑袋对着村人们粗声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姐姐和我们都是父亲这棵老树上成熟得硕大饱满的果子。母亲坐在光线昏暗的土屋中,一次又一次地赶缝新被新褥和哥姐们一年也用不完的鞋垫。她低头不语,我常常看见眼泪掉下去湿了母亲手中的布料。父亲走进屋后用充满不屑的口吻数落母亲是屋里人的见识,母亲便抬起头来发出一阵羞惭又愉快的讪笑,这常常令我大惑莫解。 母亲的弟弟患有精神病,整日不知疲倦地疾走串亲。那年秋上她那个已经三十好几的弟弟几乎每天都到家里来,喝干父亲的老酒后满村里丢人现眼。父亲和我们的脸上都显出厌倦和鄙夷的神情给母亲看。母亲不数骂我们也不数骂她的疯子弟弟。她讪讪地在土院中走出走进,像丢失了什么一样。母亲抬头望着后院中那棵茂密的泡桐树,我看见她的脸上堆积起一簇老糙的皱纹,眼光迷离又充满哀伤。 但母亲的哀伤永远是短暂的,那种我们习以为常的笑容永久地刻在她的脸上,伴着她整天在土院中喂鸡、扫土、铡草、浇水、做饭和做一切细琐的事情。 母亲的小院中最终只剩下了自己。1983年初秋的时候,我也要离开这里熟悉又厌倦的一切去城市读书了。我和父亲都整日兴奋不安地高谈阔论或发出嗬嗬的笑声,母亲则不停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下午里她竟六神无主地喂了四次圈在篱墙中的母鸡。我向父亲说,母亲这是怎么了,好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父亲十分得意地说,你妈是妇道人家,每次都免不了儿女情长,咱们外头人的胸襟她是理会不了的。于是我又觉得目不识丁的母亲真是目光太短浅了。 村人们有一种老习俗:凡有亲人远出家门后,这日便不得动帚扫院,否则于旅人是一种不吉。我走的那天早上,由于兴奋和躁动而四五点就眼睛大睁地躺在了满屋的黑暗之中。夜风簌簌地吹动着桐树的叶子,泥土的腥香潮水般淹没了我。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恍惚中,我忽然觉得院子中有人在轻轻地走动。我坐起来伏在窗台上,见一片朦胧之中,母亲正在蹑手蹑脚地扫着院子。她矮小的身躯在巨大的昏暗之中,显得异常单薄和孤独。 我就这么静静地伏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直到嫩软的晨光冬雪般落满我的小院。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感泉一般在心中喷涌,淹没了我所有骄妄的热情,使我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分忽然浑身疲倦,眼中噙满泪水。 母亲永远是家中最土气的人。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并为之惴惴不安。哥的女朋友或姐的同事来家做客的时候,母亲总是躲在厨房中做饭,她不停地说,别叫我去招呼客人,你看看我这土没烟燎的样子,还不叫人家笑话你们有这么个老妈。那年夏天,姐姐带着孩子死拉硬缠地把母亲叫到城里去住了几日。母亲的一切都显示出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土气。甚至于连姐姐那四岁的孩子都十分难堪地吆喝母亲吃冰激凌的样子太难看,怕叫旁人看见笑话。母亲回到家给我讲述这些琐事的时候,她竟十分开心地夸赞自己的小外孙如何像大人一样有眼色。我望着母亲那双幸福的眼睛,心中不时泛上一种说不清楚的酸楚。 现在我已久居都市,纷乱和漂泊的刺痛已麻木和淡漠。我淡忘了我的童年,淡忘了许许多多似乎应该记住的往事。但每当城市那急促的呼吸在午夜变得平缓如息的时候,我坐在窗前睁大眼睛望着暗夜中一排排阻断我视线的楼群,母亲那安详的眼神和土院中腥香的味道便从远方神秘而至,让我浑身颤栗不止,让早已干涸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潮润。我会永远感到孤独,我会永远感到在孤独的时候,远方有一块让我灵魂宁静的地方,有一束让我摆脱浮躁、变得像孩童般沉静如息的目光。 母亲亦会苍老,但有些事物是永恒的。
2024/08/21 17:05:26
0 阅/ 0 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