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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夫
2024-03-11 加入
行于无常,止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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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之9】霁家的阳台被妹妹请人重新封死之后,他的生活一下子像缺失了一大块。在公司宽敞豪华的老总办公室里,空调、加湿器、负氧离子发生器、空气净化器等一应俱全,把外面炎热干旱的夏季远远从自己身旁隔开,但霁却一刻都在这种舒适之中呆不住。透过墨镜片一样的阴蓝色玻璃窗,霁一眼不眨地看着越坠离地面越近的太阳,因人群和车辆稀疏而显得空旷的街景,往往一看就是整整一个上午。虹、公司中层及霁的秘书们几次来请示生意上的事,见他眼睛睁得如同一只在即将干涸的池塘中挣扎的鱼,都不敢说太多的话,掩了门任他沉思。虹有时实在看不过眼,便说:“你要这样难受,我再请人把家里的阳台拆掉好了。”但霁却立即惊恐地摆摆手:“别拆,我慢慢就习惯了。” 最近另有一桩让霁感到棘手的事也搅扰着他的心:玲三天两头打电话、写信或干脆亲自登上门来找他,说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这件事已经拖泥带水地僵持了近一个月。第一次霁知道这事时还是这个奇怪的夏天之初,玲约霁到远离“森林酒吧”的一个僻静的公园见面。霁还以为玲厌倦了酒吧包厢里狭窄且一成不变的环境,想在公园的草丛树后与自己来一次狂放的野合。玲是个有创造性的小姐,她的创意淋漓尽致地表现在床第之事上,总能使霁一到“森林酒吧“就有一中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天两人见面是在公园围墙下的一大片竹林中。竹子由于久旱不雨而成片枯死,卷曲的干叶子被人体一碰,会“唰唰唰”地下雨般落下。玲那天着装古怪,一改平素的青春性感或故作典雅高贵,而是穿着一见类似睡衣的无腰宽裙,纯棉质地,颜色灰青,显得邋遢不堪,像个在小胡同菜市场上卖鸡蛋的小家妇人。霁笑笑,说:“你看起来像个抱窝的母鸡!”说完却后悔起来,因为谁都知道人们管玲从事的第二职业叫做鸡。霁以为玲会生气,不料她说:“没错!我是个抱窝的母鸡,而且孵的是你的蛋。” “什么?”霁迷惑莫解。 “你看,”玲将裙裾掀起,“我怀孕了,是你的。” 霁毫无思想准备,因而大吃了一惊。随后的见面气氛便与霁起初的设想大相径庭,使他节节败退,应付无招。玲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慌失措,也没有步入讹诈金钱的老路,她表现出处在完美婚姻状态下孕妇的那份自豪和喜悦,眼睛水亮,额头上泛着一层油光。她甚至无耻地将霁的手按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说:“这是爱情的结晶啊!”霁搞不清玲的意图,既不敢说让她堕胎的话,不敢仔细查证她肚子里正发芽萌生的是不是真正自己的种子,也不敢拿出一叠钱权作青春补偿。霁是个有知识的人,霁不愿意在一个女人眼里表现出不该有的庸俗和偏狭。 那次约会是一场开幕,以后玲的拜访简直成了生活中的一项内容,就如同梳头或入厕一样不可缺少。玲无论是打电话、写信还是直接找上门来,从来都没有要让霁承担责任或赔偿损失的暗示。她显得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漫不经心却温柔细腻地谈论孕期知识、生男还是育女的测定方法或自己与霁过去共度过的美好时光。这些往事都是床第之欢以外的内容,绝对与秘事无关,往往显得高尚纯洁、情趣盎然且很有文化感。但这种与实质内容无关的拖延却更使霁疲惫不堪。他不知道玲内心的真实想法,有几次他故意试探着问玲需要不需要钱或愿不愿意和自己结婚,却都得到了玲表情惊讶的拒绝,这使霁更加迷惘和不知所从。 “霁虹装饰材料公司”的所有雇员几乎都认识了这个长得漂亮却带有某种职业味道的年轻女人,都直接或透过衣服看见了她那隆起的肚子。大家在私下议论纷纷,一致觉得霁总风流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样有钱有车、相貌堂堂、学历很高的年轻男人,若无风流事反倒该让人怀疑他有什么生理缺陷或精神障碍。关键是弄出事就弄出事,给个万儿八千的钱不就打发了?怎么反倒叫人家缠住,弄得像一只大苍蝇粘在了蛛蛛网上无法摆脱一样窝囊。大家都十分心爱他们的董事长,但对他的畏惧却也使谁也不敢在这件事上献计献策。霁总的态度让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一推门进来就朝大家讪笑并骄傲地轻抚肚皮的女人。做事的职员们赶紧低下头佯装忙碌,无法直接躲避的秘书们只能赶紧以十分客观的口吻通知他们的霁总。 虹对此事出来没有表示过态度。她既因霁愁眉苦脸的态度而替他窝囊,同时潜意识里似乎为兄长在女人方面有这样的建树而产生过模糊的宽慰和自豪。她在家中看着霁的手机和传呼机狂轰滥炸地响起而霁畏畏缩缩不敢去接的样子,想挖苦他几句又怕伤了霁的自尊心,便自顾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胡乱地看着电视里有关股票信息、房地产价格、外汇汇率等等节目和一连串广告。霁总是像只狐狼一样不时到阳台上转一圈,然后就坐在虹的身边自言自语或不断向外拨无聊的电话。 今天是一个极安静的日子,做成了一笔向饭店提供石料的大单生意,且没有玲打来的那种看似轻松却让人无法承受的电话。霁下班后和妹妹开车到一家新疆人开的饭馆去吃饭。那是一种装修简陋的小馆子,桌椅缺胳膊少腿,墙壁肮脏乌黑。在听上去颇有些伤感的哈撒克民族音乐声中,胖胖的新疆老板娘热情地大呼小叫着招呼客人,她身体肥胖却行动敏捷,可以同时端来好几盘拉条子、炒烤肉、馕和冰镇啤酒。虹皱了皱眉头,还是随霁坐了下来。她知道今天霁很高兴。他在高兴时总是以怀旧的方式进行庆祝。尽管虹在上大学时和霁一样爱吃这种味道独特的食品,但现在她已经无法忍受这样肮脏的环境了。 兄妹二人正点了东西要吃,霁却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从街面上走过去。金红色的夕阳此刻正如厚纱一样罩落下来,使街面上每一个行人都黑黢黢地如同游移的剪影。“颖!”霁站起来大叫,惹得邻桌上几个新疆食客睁着大大的白眼仁朝这边观望。那女人果然是颖,她听见喊声走进饭馆,霁看见她手中的塑料袋中装满了一头头大蒜。 “呀,是霁!”颖眼神在虹的脸上瞟了一下,赶紧又回到了霁这边。 “这是我妹妹虹,亲妹妹。”霁知道女人眼神的含义,“来来,颖,一道坐下吃。” “不了。我家还有客人等着。”颖说。 “噢。”霁微微笑了一下。 “哎,对了,霁,你最近见了俑了没有?” “没有啊。”霁大吃一惊,“我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怎么,你最近也没有见过他?” “有一天晚上他喝醉酒去过我家,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颖的神色变得灰暗起来,“霁,我走了。有俑的消息请告诉我一声,我有事找他。”说罢朝虹友善地笑笑,拎着那袋大蒜匆匆出门去了。 此时黄昏离这个城市越来越近,燥热不堪的空气因天色转暗变得稍微凉爽起来。霁看见颖刚跨出那扇贴满每人头像的破门时,街道上的路灯都唰地一下亮了起来,把颖完全暴露在此时仍显空旷的人行道上,像一个站在追光灯下的孤零零的演员。 “这个女热满嘴大蒜的味道。”虹说。 “她就是你和俑的校友、俑的初恋情人颖吗?”虹见霁不语,又问了一句。 霁仍没有说话。他愣愣地望着刚上桌的一盘热气腾腾的炒烤羊肉,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了。他见一个脸上长满粉刺的女服务员拿了两瓶啤酒走过来,便站起身子道:“别上了,结帐!”把那女人惊得直赔不是:“先生,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刚来,您给我点面子,要不老板会叫我卷了铺盖回喀什的。喀什你知道吗?那可是连球毛都不长的地方啊。” 霁和虹回到家中,虹刚去厨房想弄点吃的东西,几乎沉默了一天的霁的手机却“嘀嘀嘀”地叫了起来。霁情绪沮丧,猛地操起来就冲着话筒吼道:“你说你到底要什么?要钱还是威胁结婚?你把话挑到明处!”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打电话的并不是玲,而上俑的哥儿们彪。霁认识彪,当然是通过俑认识的。 “怎么?你又把谁家黄花闺女的肚子整大了?哈哈哈。”彪在电话中说。 “噢,上彪,有事吗?” “俑在什么地方?哥儿几个都有事找他呢?” “我也好久没见了,不知道他在哪里。” “老哥你别开玩笑了。是正经事,水从国外写信给我们,急地都快上吊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找他呢。” “咦,那天他喝醉跟人打架那次,我亲眼看见他是被你的沃尔沃接走的,你的车牌子我记得。” 霁本来还想解释那自己怕俑醒酒后难堪,便让人将他送去了颖的家里。可彪穷追不舍的口吻却使他本来就窝着的无名之火腾地窜起来。他对着手机说了句“难道我会藏了他,我是要谋杀他呀还是要搞同性恋?”说罢“啪”地将手机关掉,忿忿地扔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床外金红色的夕阳渐渐淹没在因为黑夜来临而越来越辉煌的路灯光中,清寂了一天的这座夏季的城市开始热闹起来。汽车的喇叭声、人们涌向酒馆的嬉闹声、满街各种各样的音乐声一齐传向这幢塔楼的顶层,让人恍惚觉得这并非是个傍晚,而是刚从梦中惊醒的黎明。 “这狗日的俑是出啥乱子了?”霁想想刚才碰见颖的事,一天喜悦的情绪全部消失了。
2024/12/24 10: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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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之8】在来到这个国家以前,水就从国内的书籍报纸上知道了有关它的许多介绍,诸如“气候四季如春,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等等。但来这里三个多月了,这种毫无变化的季节却使水越来越失去兴趣。每天晚上,水都坚持收看关于国内的天气预报和新闻节目。自己所在城市持续的干旱和高温不但毫无减缓迹象,似乎还越来越加剧。气象节目之后的专题报道,近期也一直是有关气候反常的节目。电视画面上尽是些龟裂的大地、冒烟的楼顶、断流的河床、滴水不出的水龙头、表情焦躁的市民等等,然后是各国气象专家、环境权威、政府要员的分析、警告和呼吁。似乎那个城市在一夜间就会因干旱而瘟疫四起,将可怕的灾难传到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国度中来。 俑仍然没有只言片语。这使水把他的失踪又与这场高温联系在了一起,更是增加了她关于俑遭遇不测的可怕预感。水讲故事的兴趣已在别人渐渐漠然的表情中消退。小楼后那片永远春季的山坡,却依然一次又一次勾起她对那段往事的回忆,这使水劳累不堪,故而也使水对这个国家“四季如春”的特点变得反感起来。 这一天,水早晨去办公室后,一群洋人正在谈论高温大旱的有关报道。见水进来,大家都围了过来,不断关切地问诸如“那个城市还有你什么人?”、“他们住的地方离那个不出水的水龙头有多远?”之类的问题。水很奇怪,她望了一下用透明玻璃隔起来的总裁办公室,见肥头大耳的总裁不在,那个长着一头棕红色卷发的女秘书正笑着向这边招手。水知道今天一整天都难得清静了。她抱歉地朝红光满面的洋人们笑笑:“对不起,我今天不舒服,看来得请病假了。”说罢便低了头,穿过乱哄哄一片桌椅和人群走出了办公室。 水的办公室与房东家的小楼相距甚远。水不会驾车也无车可驾,每天都是坐巴士上下班。她站在飘扬着万国旗帜的大楼门前,温和的太阳光照得她双眼迷离。她望着宽大的街面上琳琅满目的店铺、急驰而过的轿车和熙熙攘攘的金发男女,忽然觉得自己实在离家太远了。她又想起了俑,不觉眼眶变得潮湿起来。 “水,亲爱的水!” 随着一声叫,一辆宝石蓝色的双座普通赛车“嘎”地一声停在了水的身边,一颗金黄略白的脑袋从车窗中伸了出来。水抬头看时,竟是彼克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水想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喊我?可她知道这个国家男人与男人、男人与女人及女人与女人之间,无论亲疏远近都这么肉麻地称呼,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彼克说。 “不用!我叫出租车很方便。” “让我送你回家吧。”彼克一脸哀求的表情。他见水仍神色疲倦地朝街两头张望,却从车座上取出一封信,冲着水扬了扬道:“水,你看这是什么?一封信,我敢说是一封你盼了很久的信。” 水看不清信封上的字,但却十分熟悉这样的信封,这是她和俑生活的那座城市最普通因而也最流行的国际通邮信封。水的心顿时一热,就如同看见了俑的脸或听见了俑的声音一样。水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道:“俑!”伸手就去接信。不料彼克却冷不防地将信收回,死缠硬磨地说:“信给你可以,但条件是让我开车送你回家,或中午一起吃饭。” 彼克的话让水又想起了自己和俑初识的故事。她回味着俑说要请自己吃饭时的神情,对彼克的轻蔑立即不由自主地泛了上来。她甩开手,说了声:“你乖乖将信放到它该放的地方去,免得给自己惹上麻烦。”说罢头也不回地从汽车旁边走开。 “水,亲爱的!”彼克见状,立即焦急地喊起来。他一边缓缓地开着车和水并行,一边用恳求的声音道,“别生气,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给你就是了。” 水本来还想赌气不理,可那封信就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她实在忍不住,便顺水推舟地接了过来。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边走边急切地看起来。但很快水却哭了起来。这并不是俑的来信,而是他的朋友立和彪写来的。大约半个月前,由于总也没有俑的消息,水无奈之下便写了信给立,探询俑的消息。立和彪的来信很简短,说最近天气炎热,人们昼睡夜行,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变得极不正常。他们找过俑,但俑因为辞职而被单位没收了住房,久已没有见过面。不过他们请水放心,说俑不会有事的。最后信上还开了个玩笑,说也许俑正在发奋做画,等水回国时没准就一下子变成个著名画家了。 这封信使水一下子从欣喜跌入了失望、难过、忧虑的深渊。她手上的信纸不由自主地落向地面,像一片硕大的羽毛般在微风中跳跃着飘走了。水以手捂脸,泪水从手指间一缕缕滑落下来。彼克见状,立即停下车子,跑出来将信纸拣来叠好。他一脸焦虑地问:“水,怎么了?别难过,有我呢。”说着便试探地想用手抚着她的肩头,拥着她向自己的汽车走去。水只是哭,并没有拒绝。等彼克驾着车离开大街疯狂地奔驰起来时,水干脆伏在车座的靠背上,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这是一个标准的工作日。房东家的孩子上班的上班,入学的入学,整栋小楼和它四周的草坪沐浴在安静的阳光之中,如画儿一般悄无声息。彼克陪着水刚推开一楼大门,竟一眼看见房东老太太正连呼带喘地在大厅沙发上和一个人在做那事。水眼睛近视,只看见胖房东仰躺在沙发上,双腿高高被举起,模模糊糊一团白花花的肥肉随着喘叫在剧烈颤动。水明白了事体,吓得头也不敢回一下地就往楼梯上跑。彼克似乎笑了一下,摆摆手说声“Sorry”,就跟在水身后上楼来了。水当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彼克那似笑非笑,包含着理解、包容等种种情绪的表情。水觉得这种神情中最大成分是默契,是对一桩早已设计好的阴谋的默契。这使水在感到尴尬的同时,心里更泛上一缕隐约的恐惧。 到了水那间小屋的门口,她掏出钥匙却并不开门,而是转过身冷冷地说: “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谢谢你送我。” “水……我能不能进屋再坐一会儿。” “不能!我说过我要休息了。” “我不好走,楼下……” 彼克这么说着,那种复杂古怪的笑容又浮现在他脸上。正在这时,楼下大厅里或许是为了遮蔽尴尬的动静,有谁按响了组合音响,很强烈的爵士乐顿时像风暴一样冲击着整个楼层。彼克又笑着耸了耸肩。水忽然一阵恶心,她冷笑一声:“哼!你跟一头猪没有什么区别。”说罢打开门冲进房间,“啪”地一声响亮地反锁了房门。 水说的是中文,彼克没有听懂。他敲敲门想问个究竟,水的房间里却也传出了一阵很响亮的音乐声。彼克知道这是完全被拒绝的信号,便沮丧地走开了。 水在自己的小屋中昏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大概已经到了黄昏。她想起自己刚才在梦里和俑相互拥抱、做爱的情形,眼泪差点又流了出来。水伏在后窗上向外看去,一片通红的夕阳正照射着那片坡地,把树木、野草和远处精巧别致的小楼都涂成了金红色,辉煌绚丽却令人倍感陌生。水想起夜晚在树林中彻夜飞舞的萤火虫,同时也想起了房东老太太说草丛中有鲜艳毒蛇的事。 正坐着,有人敲门。打开看时,是房东老太太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换了一身翠绿翠绿的薄绒套裙,但水一看见她就想起了上午映入眼帘的那团丑陋的白肉。水知道这种印象恐怕以后再见到她时,不管她穿什么都不会改变了。 “您……有什么事?” “孩子,”胖老太太满脸堆着温和慈祥的微笑,“你这几天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炖了奶油嫩牛肉汤,你趁热喝一些吧。”说话间就将一只透明的玻璃汤钵递了过来。水在闻见一股奶腥味的同时,也看见了汤钵里粘稠的白色液体。 “谢谢你。我不习惯西式汤羹,您还是端回去吧。”水一面向后躲着,一面紧张地说。 “咦?” “噢,对了。您下楼算一下房租,我等一会收拾好就下来结帐,我要搬家了。” “孩子,是为上午看到的事吗?在我们这个国家……” “您别说了,我是因为别的考虑。” “你……也要像俑一样失踪了?” 水没有说话,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2024/12/12 10: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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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之7】水最近陷入了一场梦魇般的恍惚之中。 水于这年初春的时候来到这个气候潮湿的异国出差,至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如旧,她总能接到丈夫俑打来的越洋电话和一周一封的来信。俑的信和电话缠绵得如同初坠情网的小恋人,情话娓娓,日思夜想,弄得水大受感动,几次差点放弃这次美差搭机回国,立即回到俑那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干瘪的怀抱。可最近不知为何,水已经有近二十天没有俑的任何消息了。房东那个说话咕咕哝哝如同含着一口浓痰的胖老太太,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水送来一大捧信函、明信片、鲜花或小礼物。水房间的电话一天到晚铃声不断,讲英语的、日语的、阿拉伯语的各种声音杂七杂八,邀请去吃饭、喝酒、唱歌或散步。水一封信一封信地拆阅,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等待,如同在一大堆泥沙瓦砾中寻找一粒失落的宝石,仔细地筛选着有关俑的蛛丝马迹。但水等来的却只有失望和疲倦。她往往在床铺旁的地毯上死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四周那些拆开的信纸信封,就如同电影里仓皇撤退的敌军司令部一样杂乱不堪,狼籍一片。 水曾打电话给俑所供职的那家美术刊物编辑部,但每次等了半个小时都无人接听。这使水陷入了空前的失落之中。她整日恍惚地猜想着各种可能:俑喝醉酒被汽车一下子撞死了,横尸街头,血肉模糊;俑卧病在床,昏迷不醒,整天门窗紧锁,没有人能喂他一滴米水,奄奄待毙;俑另结新欢,在郊外租了秘密的房屋,和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整日厮守交欢,昏然不觉昼夜……关于俑在寂寞中另觅新欢的猜想,并不使水过分担忧或伤心。她知道她的男人,她潜意识里甚至盼望会是这种情形。但猜测的最后结局总是定格在不吉的凶祸之中,在水眼前晃动的尽是俑支离破碎的身体、一滩滩的污血或是躺在病床上的他那双无力地大睁着的眼睛。俑对她过去所做过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水的脑海中,连伤害都变成了至为亲密的回忆。这使水一次次泪流不止,像真的面对弥留之际的至亲一样心如刀割。 在这个已经发达得近乎完美的国家里,人仿佛都成了多余的东西。每个人不依赖任何他人就可以轻松地完成有关生存的一切事项,因而相互远离,冷漠如同瘟疫一般扫荡着一切角落。水是个外来的过客,她那头不同于金黄色、栗色、血红色的黑发,她那娇弱玲珑的身段,以及对这个地区人们而言颇觉古怪的行为,却使水在这个异国小城中备受注目。长着各种颜色头发和眼珠子的小伙子们尤其对水充满向往,就如同北方汉子向往一颗荔枝或沙漠中久行的骆驼向往一瓢水。水冷静地看着他们迂回在自己四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手段显示所谓的个性和魅力。她想起了一只雌凤鸟看一群发情期雄凤鸟的情形:个个张开色彩绚烂的翅膀,闪光的羽毛如花朵一样争奇斗妍。它们金黄的尖嘴大张着,发出“咕咕咕”夸张的叫声……这种想法使水对周围的男人都产生了一个女孩子所不该有的厌倦。甚至那个叫彼克的当地小伙子穿戴整齐地来找她时,她竟指着人家极为考究的领结说:“你的羽毛颜色太轻浮了。”弄得那个自以为老道的洋人如同被一头蔫驴冷不防踢了一脚,愣在门口半天手足无措,不知道下句话从何说起。 水寄居的这家洋人的小楼后面是一片平缓的山坡,上面长满了齐脚的青草和一片姿态妩媚的小树。小树很稀疏,但个个枝繁叶茂,就如同身材苗条却烫了蓬头卷发的姑娘。水的屋子正对着缓坡,夜里常能听见潜伏在草间的虫鸣和树叶在风中的婆娑之声,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萤火虫在夜色中骄傲而又害羞地飞舞。这个时候水总是关掉忧伤的音乐,久久地伏在窗前,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使那些虫影像梦幻一样朦胧不清。 这块山坡让水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了自己和俑走到一起的那个初春的日子。 那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在国内那帮朋友圈子中,立、彪、霁及那群打扮得古怪不经的画界朋友,都不止一次地听过俑或水的单独陈述。他们每次的讲述都显得十分动情,但次数多了,却使一帮称兄道弟的朋友都厌烦起来,就如同人家老听祥林嫂说“我一直以为冬天的狼才会跑到山下来”时的神情一样。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人知道俑,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和俑的故事。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这个发现给水提供了一种摆脱寂寞和无聊的方式。她几乎逢人就迫不及待地讲述这个故事,用中文、英语、日语及她能对付的所有语言,讲给每一个怀着各式各样目的来找她的人。水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她像对着一群猫儿狗儿,自顾自地沉浸在这种倾诉的快乐中。 尽管水的态度有些骄横跋扈,但不管是肥得像个肉团一样的房东太太,她们家麻雀般叽叽喳喳的一大窝孩子,还是彼克、瑞德、田中一郎、盖尔尼耶夫等等等等的人,仍是被这个从坟墓中刨出来的老套故事感动了一回。 水和俑相识的故事叙述起来毫无动人之处,且这是个以俑为主角的故事,多少对水有些不公平。但在水的眼里,这却是一段美丽得让她想起来就怦然心动的往事。 那是一个初春的日子,就是那种柳絮如雪、草木绽绿且大街小巷中开始有猫闹春的凄号的日子。由于是周末,又由于水是外语学院大一女生,她自然到距学校很近的那个公园去参加“外语角”活动。“外语角”就设在这样一个树木稀疏、青草铺地的缓坡之上。学外语的、教外语的学生和教师每周日都自发聚集到这里,和慕名而来的外国佬们亲切交谈。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外语角也经常混杂着大量以找媳妇为目的的大龄青年和一心想吃嫩草的老色鬼们。这一点水很清楚。水的母亲从水刚开始懂事,就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给她打预防针。 当时人很多。春天来了,男男女女都穿得花花绿绿,山坡上到处像游动着一朵朵硕大无朋的花儿。水长得瘦小或者叫玲珑。她穿一件旧的鹅黄色薄毛衣在人缝中穿来走去,听人家高声谈论政治、治学、英国红茶或德国狼狗的有关知识。当水从两棵树间欲穿过去时,有个人横在那里,正专心致志地和两个长得不算好看但有一种狐媚之气的姑娘在说话。水说:“劳驾请让让。”那人转过身来看了水一眼。水感到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充电的灯管,在触及自己的那一刹那,立即由疲倦和脆弱变得明亮起来。水惶恐地笑笑,从他身边飞快地走开了。 水来到山坡的一处僻静角落,像遇险的小鹿一般找了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和自己聊天。她神情恍惚,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人家说话,心里却想着刚才那双让人心惊的眼睛。她知道那人肯定会跟踪而来,先是用外语搭讪,天南地北地夸夸其谈一番后,再假装随意地问出女孩子的姓名和学校,然后牢记于心,以便日后循序渐进,直到把一个女孩子诱骗到自己的床上。水本来想走掉,干脆回学校去,可她犹豫之后却留了下来。她至今都搞不清楚,自己当时是舍不得放弃一次学习外语的机会,还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和猜想。 那个人果然来了。水侧目看着他从人群中踅摸而来,那道目光如同握在猎人手上的猎枪。水将脸扬起来和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说着外语,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大。那人走过来默默地站在水的一旁,半天没有插一句话。这意外的沉默使水的故作镇静被渐渐摧毁,她滔滔不绝地给中年人说着杂乱无章的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来人一眼。 “我就在旁边那座大白楼里上班,我想带你去那里。”来人并没有说什么外语,他口吻生硬得有些霸道,根本无视那个络腮胡子的存在。 水被他光柱一般的目光笼罩着,心慌意乱,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不要为了拒绝而寻找借口。”他说,语气坚定却似乎带着一丝伤感。 水愣了半天,最后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在那幢格局复杂得宛若迷宫的白色建筑群中,水跟着一个初识的陌生男人,七拐八绕地看了许多现代化的设备和休息日仍在忙碌的人们。他一直在说话,但水没有听进去。水的心一直怦怦乱跳,到最后只知道他是个画家。那人说话的方式往往使水猝不及防地陷入慌乱,母亲过去所教给她的判断和防卫男人的手段频频失去作用。他说自己是个画家,水便在心中说你就别给我上眼药了,这年头会给小孩画个猫儿狗儿甚至蒜头洋葱的人,都敢大言不惭地自称画家。可还不等水想完,他却说自己虽然是油画系的本科生,至今却一无所成,别说拿什么级别的奖项,就连一张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都没有。他说这并不能怨自己运气不佳,而是的确缺乏才气。他一脸真诚,使水的成见瞬间里土崩瓦解;他解释说邀请水到自己的单位来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水心想:哼!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难道你约我来这里只是想给我谈这些,我要是个男孩子或丑得让人无端陷入忧郁的女孩,你还会约我来吗?可他接着说,我约你来,只是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见到你就有一种亲近和喜欢的感觉,我控制不住自己……谈话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水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一败涂地。男人那道一直射向自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水的心,让她的任何自卫企图顷刻间都会化为泡影。让水隐约害怕的是,她自己似乎越来越认同甚至有些迷醉于这种崩溃。她感到自己正如一条可怜的小蛇一样,从干旱地段无奈地滑向充满危险的水塘。 大概已是中午了,白色大楼曲曲折折的走廊上开始有三五成群的人夹着饭盆走动。他们年轻的脸上绽放出轻松的笑容,毫不掩饰地流露着进食前的那份急切和喜悦。水听见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咕”地叫起来。水说:“时间不早,我要回学校了。”那人说:“别走,我请你吃午饭。”水心想:看看,还是走到老路上来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不,我回去了,我从来不跟不认识的男人在外面吃饭。” 他没有再说什么,一直默默地送水到了白楼外的公共汽车站。远处一辆被广告画覆盖得花花绿绿有如迷彩战车一样的巴士卷起一缕黄尘开来,他却猛地一下扳过了水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 “你听着!有一天你会跟我去吃饭,单独和我,而且是晚上。” “你……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水又被吓得心慌起来。 “不信你就等着。” 汽车停在他们的身边,随着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水不等别人下车便“噌”地跳了上去。她当时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总觉得他有可能粗鲁地把自己搂进怀里,当着大街上你来我往的行人强行亲吻。水从人贴人的乘客之间使劲往里挤,以便背后密集的人墙能阻挡他像箭一样射向自己的目光…… 每当讲到这里,水都会感动得流下一行眼泪,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 今晚水是对房东胖老太又一遍讲述这个陈旧的故事。胖房东睁着一双发蓝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水因激动而结结巴巴的英语。见水流泪,胖房东的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她抚摩着水的头发,喃喃地说: “他就是俑!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俑……亲爱的,你忘了说最后这句最让我感动的话了。” 胖房东的英语说得极标致,而且充满真挚的感动。但这跟故事不般配的声音却一下子把水从她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使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傻里傻气。水有些厌恶地把房东老太太搭在自己膝盖上那只长满金黄色绒毛的大手拿开,站起身走出了起居室。 “水,亲爱的孩子,晚上别再去那个坡地了。上午我在那里看见了一条鲜艳的毒蛇。”胖老太在她身后喊道。
2024/12/09 10:4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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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之6】俑酒醉一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不知是几点,阳光正从玻璃窗上大团大团地蜂拥而入,使屋子里燥烘烘的十分难受。俑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陈设简陋,除沿墙摆着两件土黄色的卧室柜外,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两个床头柜。墙壁已熏得发黑,顶角几丝蛛网上沾满仍在不屈抖动的蚊虫。俑揉揉自己的鬓角,昨天晚上与人打架的事模模糊糊地涌上脑海,分不清是真是梦。他想起自己昨夜渴望得到如同一枚鲜果的那个女子的模样,忽然恶心得想吐。他那只曾摸了人家臀部的右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如同上面沾满了秽物。“你这个大傻逼啊!”俑想起水,猛地在自己的脑袋了击了一拳。 后面的事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这是一间俑从未到过的陌生房间,没有任何熟悉的物件。屋里一种淡淡的腻甜的香味,让他觉得这是一间女人的房屋或在不久前刚有女人在此长时间地停留过。俑从床上跳下来,推开窗户看时,见这座城市正处在正午,太阳光正洪水般在街道上汹涌。映入俑眼中的景色是陌生的,那一排瘦高的塔楼被涂成了奇怪的淡绿色,在蓝天的背景下像画儿一样虚幻。俑转身在屋子里又打量了一遍,除了墙壁上那些挂历上的女人正在向自己暧昧地媚笑外,一切都冷漠地与自己对峙着。俑终于看见了床头柜上一个反放着的像框。他走过去,半天却犹豫着不敢伸手去取。这种摆放的方式给他一种暗示,一种拒绝过去却恰恰以这种拒绝唤醒记忆的暗示。俑最终还是把像框翻了过来。他隐约预感到自己会有惊异的发现,但这种心理准备仍无法使他避免大吃一惊。 像框里嵌着一张已陈旧得有些模糊的彩色照片,照片上一个姑娘正尴尬地伸出双手来挡相机的镜头,神情惊恐慌乱得像一只支棱着耳朵的受惊野兔。照片齐肩,姑娘肩头裸露,给人以全身赤裸的联想。 “颖?!”俑惊叫一声,像摸着了烫手的烙铁一样慌张地将像框反着放回原处,急匆匆地从小屋中推门而出。外面是一个狭小的客厅,到处杂乱地堆放着纸箱、旧柜、瓷罐和乱七八糟的杂物,仅剩下一条能容一人穿过的狭窄通道。与这间小屋相邻的一间大屋中,正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出来。她蓬头散发,身上穿着薄如蝉翼的睡衣,神情漠然倦怠地望了一眼俑,没有说话,径直打开厕所的门进去了。顿时一阵令人尴尬的动静透过那扇薄薄的三合板门,刺耳地传进了俑的耳朵里。 俑打开大门,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飞速地跑下楼去了。 此时阳光正盛,到处弥漫着一种燃烧般的灼热和躁动。大街上行人和汽车都很少,让这座城市显出一种难得的空旷。但这空旷带给人们的不是赏心悦目,而是陌生、冰冷和充满死亡的预感。 俑顺着大街朝护城河的方向走去。投在地上的影子黑暗而清晰,这让他想起了在沙漠中独行的旅人或一匹迷路的骆驼。俑走到护城河边,找了家门外竖着许多宽阔的太阳伞的酒家坐下,要了杯冰水。黑瘦却俏丽的女侍见他将冰水一口未喝地全浇在了脑袋上,像看见这个男人当众赤裸一样惊讶而羞涩地笑了笑,碎步走开,躲在一排白色的啤酒桶后偷偷朝这边观望。 俑笑笑,没有理会。他转过头望着那条越变越浅的河道,见河两岸的柳荫、阳伞、帐篷及高楼的阴影下面,到处都是身着泳装的男女。河水清凉,游泳的人看上去像一条条白鱼,或满河漂浮的垃圾。女人们臃肿的身躯因过分暴露而显出一种古怪的蠢相。这使得俑格外怀恋春天,怀恋那个时节里女人身体裹在若隐若现的薄衣里那种动人的感觉。俑望着离自己不远处三五个趴卧在阳伞下的中年妇女,见她们臀部高得甚至遮挡住了上体,像一排滚圆无毛的海兽。她们让俑又想起了昨天夜里在酒馆的事。那个长相俗媚的女孩子之所以勾动了他伸手抚摩的欲望,就是因为酒精使自己的感觉分别将她鲜红的嘴唇、丰腴的圆臀、半裸的乳房单独放大,孤零零地夸张出一种撩人的魅力。 昨天晚上的事使俑心中充满愧疚和后怕。他一方面觉得自己无耻地背叛了刚与自己分别不久的妻子,另一方面隐约感到这种背叛仍会无可奈何地继续下去。 蓝天万里无云,那颗疯狂的太阳高悬于空,似乎一动不动。俑望着眼前的景色,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那样的远离自己。花花绿绿的阳伞、躺卧趴坐的人群、河对岸高低错落的大楼,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对自己的存在既不关注也不对峙,只有一种让人伤感的漠然。这种感觉使俑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成了一幅色彩极其鲜明强烈的油画,只是线条和颜色都有点变形和失真,显得古怪和奇特。 自从水在初春出了远差之后,俑再也没有动过画板颜料之类的东西了。而此时,他心中却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作画的欲望。可是他却依然坐着没动。他知道自己的画具在那次被单位强行没收住房时,因仓促搬家而全部乱七八糟地封在了十口箱子内。现在那十口箱子全部寄存在一个朋友不住人的空屋中。除画具外,无法清理的还有衣物、日用品和全部俑用得着的东西。 “唉!”俑叹息一声,心中却对水产生了一丝幽怨,似乎这一切皆是因为水去了远方而造成的。他搓搓手,摸出一支香烟吸起来。从眼前飘过的烟雾使眼前这幅画更显得神秘而充满诱惑,像一幅极名贵的珍品。 正在这时,一个崭新的绿色画夹从俑的背后递过来,摆在了他的桌子上。俑吃惊地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颖?!”俑失态地叫了起来。他一时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像是做贼被人当场捉住了一样尴尬万分。 颖微微一笑,拉过一把椅子在俑旁边坐下来。她笑意收起,眼神中俑所熟悉的那种忧郁又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她从手中的皮包中取出颜料、画笔和调色盘,默默地放在了俑的面前。 “你想画画,这我知道。”颖说。 “你……我……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到的你家?” “画画吧。” “告诉我!是你在街上撞见我醉酒和人打架,将我领回去的?” “……” “说给我听!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 颖望着他,那张既俏丽又有几分忧伤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她迟疑片刻,慢慢开口道: “俑,昨天夜里的事,昨天夜里你给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昨天夜里,你一直跟我呆在一起,就在那张单人床上?!” 俑惊得几乎把眼珠子突了出来。从这个清晨开始,他就一直在担心、回避的事情,终于如同陨石一般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俑觉得自己像个蓄水的池子,一直小心翼翼、苦苦厮守的池水却一瞬间因池砖坍塌而一泻千里。 “俑!”颖苦笑一下,伸手过来试图握住俑的手,而俑却惊慌地闪开了,“你的性格仍是这样!五、六年不见面了,你什么都没有变。” “我在问你!你昨晚……都和我做了些什么?”俑变得有点歇斯底里,瞪起眼睛冲着颖叫嚷道。 “我和你做了什么还是你和我做了什么?”颖的脸色愠怒起来,“昨天晚上是你自己醉醺醺地躺在我家门前,我不忍心不管,本想让你醒酒后再走,不料你却死皮赖脸,缠着我说这五六年天天想我想得发疯……你你!要不是我咬了你一口,昨天夜里我要是信了你的醉话,现在会是多么尴尬恶心。” “什么?” “我昨天夜里在厨房中坐了一宿。你这个没人味的东西,倒来喷我一头狗血。” 颖说话间动了怒,脸涨得通红,眼泪也委屈得扑簌簌掉了下来。颖的话却使俑如同一件稀世珍宝失而复得一般,顿时长出了一口气。俑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他望着颖,甚至觉得这个和自己有过千丝万缕联系和纠葛的女人,今日竟显得如此纯美可人,完全给人以美人初遇的新鲜感受。俑抱歉地摇摇头,伸手握住颖的手道: “颖,你别哭。我这两天情绪波动,像个疯子。” “你虚伪!” 颖的眼泪越流越多。她尖声朝俑叫嚷了一句,忽然猛地摔开他的手,站起身就朝远处跑去了。俑在后面大声喊她的名字,可她连头都不肯回一下地跑向了那边一片低矮灰旧的楼群。俑重重地叹口气,颓然地重新坐下。他的脑子中既庆幸又充满沮丧。他努力排斥自己不要去设想昨夜的情形,可却无法控制思绪,各种卑琐的丑态竞相涌上他的脑海,使俑觉得自己像一头发情时的公猪一样猥琐、丑恶和厚颜无耻。 俑挽起袖子,果然看见自己肩上有一排深深的牙印。用手触摸,依然可感到一阵阵麻疼。俑正看着,却听得身后似乎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回头看时,见那排白色啤酒桶后面,刚才那个肤色黎黑、小巧玲珑的女侍正和一个肥胖的女人暗笑着嘀咕什么。她们看见俑转过身来,声音立即戛然而止,一胖一瘦两颗脑袋也很快从啤酒桶后消失了。 俑苦笑着捶捶头,将那个画夹打开,就在餐桌上开始画刚才意外呈现在他视野里的那幅画儿……
2024/12/03 10: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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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之5】5、 天气越来越炎热,今年这座城市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还是要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一切都一反常态。到了六月这个往年的雨季,天空仍万里无云,四处干燥龟裂。这使得城市的夜生活破天荒变得欣欣向荣起来。单位里、家里白天都充斥着昏昏欲睡和吐纳不息的人们,到了后半夜,一直空旷得如同古城废堡一般的街道、弄巷、酒馆、商行都变得热闹起来。人们打着哈欠汇聚到一起,抱怨、骂街和惶惶不安地预测着这个夏天可能发生的事。随着夜色加深,人们的目光却变得越来越亮,在幽暗的路灯光下闪烁着宝石一般的颜色。 在没有了太阳刺射的夜晚,太阳伞本该是毫无用处的废物,但不知为何,今年夏天太阳伞竟格外走俏。午夜时分,几乎大街小巷两旁都撑起了这种东西,一顶紧挨一顶,花花绿绿如同盛开的蘑菇。人们光膀赤背地坐在伞下的桌旁喝酒、打牌、搓麻将,或神情诡秘地传播着小道消息。也许是他们不愿意看到一盏挨一盏的的高杆路灯,这会使他们想到白天那颗令人生厌的太阳。 立和彪几乎每天夜里都到这家位于一个狭窄弄口的酒馆门前来消夜喝酒。他们往往有很多伴侣,男男女女,三教九流。但除了他们两人,其余皆不固定,今天张三李四,明日陈五赵六,像酒杯摆设一样更替频繁。大家通宵达旦地聊天、喝酒和逗笑。没有女孩子的时候,更多的时间是观看大街上穿着睡袍飘然而过的少女、孕妇或浪笑着买弄风情的野鸡。 立和彪今天晚上却是单独出来喝酒的。他们厌倦了千篇一律的重复,这使他们对俑倍加想念。立和彪几乎有两个月再没有见到俑了,而在两个月之前,他们总是和俑及俑的妻子水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用纸牌赌博或听俑对于占卜、面相、神鬼等令人惊奇的见解。有俑的日子似乎总是有新鲜的事,朋友圈中谁和女朋友撕破了脸皮,谁的出国申请又被拒签了,谁跌一交拣着钱包了……虽然相聚的形式也是千篇一律的重复,但总是内容各异,不是快乐就是烦恼。而不像现在,跟一群没心没肺、就知道瞎闹的少男少女们一起消夜,第二次与第一次的感觉完全雷同,让人没有了任何激情。 “这狗日的像是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呼他没有反应,打电话给过去有联系的朋友,谁也没有半点他的消息。”彪眼睛瞅着在路灯光下游荡的人群,好像期待着一下子从中找到俑的影子。 “他也许有意躲着咱们。水不在他身边,或许他乘机找了新的女伴。”立说。 “女伴?哈哈哈,”彪一听就大笑起来,“俑要有这份贼胆,倒算他有出息了。” “人跟人都一样!我查过俑的传呼台,最近总是有女孩子在频繁呼他,他不回电话给咱们,未必就不回电话给她们了。” “哎,那些电话号码你记住了吗?咱们打电话过去,也许能找到俑。说不定他小子现在正光着腚躺在某个女孩子身边呢。真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啊。” “喝酒喝酒!咱吃饱了撑的?干吗招人这份讨厌。”立忽然神情厌倦起来,兀自将手中半瓶啤酒端起来,“咕咚咕咚”仰脖喝了个底朝天一滴不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水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对俑的怀疑是对水无情甚至残酷的背叛。 已近午夜时分,这座城市越来越凉爽宜人,街上也变得越来越拥挤和喧闹。大街两旁的商店、酒馆中放起了音乐,不是那种缠绵的呻吟便是歇斯底里的嚎叫。这种音乐刺激得人们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纷纷和着音乐的节奏和满世界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开始越来越猛烈地喝酒和划拳行令。原来站在路灯阴影里的街女们都闪身出来,十分性感和放肆地和那些年迈或入世不深的半大小子商谈着生意。 立和彪因为俑的话题而没有了情绪,后悔还不如叫上一帮相识不相识的男孩女孩来一起喝酒消夜。两人无话可说,又各自喝了两杯啤酒,立站起来对彪说道: “彪哥,干坐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各自回家睡觉或干自己的事罢了。” “睡觉睡觉!”彪也微醉着站起身来。 两人正要走散,胡同深处一家酒馆门口却忽然喧闹起来。借着路灯光看去,只见一群人撕扯在一起,吵骂叫嚣声中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显然是在打群架。大街上、弄巷里的闲人们纷纷朝那边涌去,个个脸上显出一种意外收获的欣喜。立和彪也随着人群凑过去看时,竟意外地发现了他们久违的朋友俑! 俑穿一件画得古里古怪的T恤衫,下身是一条很宽松的工装裤。他显然已经让酒喝得成了一个“高人”,双眼迷蒙,嘴里含混不清地正向一群围攻他的人解释着什么。撕扯着他的四五个精赤着上身的青年男人,个个目光凶悍,骂骂咧咧,满嘴脏话。旁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正绘声绘色地给围观者讲述自己遭受调戏的过程。她脸上的神情更多的不是羞辱或委屈,而倒像是得意和自豪。那几个小伙子在人群的煽动下,一边撕扯推搡着已经摇摇晃晃的俑,一边你一拳、他一掌地殴打起他来。 “嗷-----”人群兴奋地叫着好。 “立!”彪一看情形立即叫了一声,弯摇抓起两快板砖就要往人群里冲去。没料到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喝道:“别去,你疯了?” “不就四五个狗日的,我难道怕了他们不成?俑哥遭难,你我兄弟岂能袖手旁观?” “你我上去,俑哥以后还有何脸再见咱们?他那熊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彪蔫了下来,手里却仍握着砖头,“那怎么办?就这么眼看着……” “你赶紧去打电话,叫几个不认识俑的朋友过来救场,打散他们。你我都别露面。” 彪刚要去路边的电话亭,巷子那头却有一辆白色轿车喇叭高鸣地急驶过来。车“吱”地一声刹住,车门打开,钻出四个面脸横肉的壮汉。他们拨开人群,嘴里吆喝着:“闪开闪开!别妨碍公务。”说话间已凑上前去。那几个赤裸上身的小伙刚邀功般地说了句:“这小子耍流氓!”却冷不防脸上早挨了一记耳光,被打得眼冒金星,站在那里发起愣来。那四个壮汉将已经站立不住的俑架起来塞进轿车,粗声大气地嚷嚷着:“闪开!都他妈的闪开。”随即汽车屁股后头冒出一溜白烟,箭一般地开远了。 人群大乱,如同等着看一幕精彩的电影结局一样显得急切难耐。大家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不绝。一个意外的事件往往让陌生人刹那间结成同盟,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是市局的雷子吧?” “不太像,八成是那醉鬼的后台。” “嗨,定是雷子!要不怎么会说别妨碍公务。” …… 彪本欲打电话,也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等那辆白色轿车消失在前面的暮色中,他才醒过神来,急得直搓着双手嚷嚷: “那是些什么人?咱们又没法找到俑了。” “你放心,俑这狗日的这回可算是找到了。” 立笑着在彪的肩上拍了一把,说道:“彪哥,我的酒兴又上来了。走走走,咱们接着喝去。” 彪望着立,见他的步子随着满街腐朽音乐的节拍,轻巧得如同狗日的也在跳舞。
2024/11/25 14:5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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